《日光炸裂。愛情。蠕動的上半身屍體。》試閱 1
短篇〈即使是可怕的愛與羅曼史〉前半段
「喂,到底在哪裡?我們還沒到呀?」
跨過一根橫在腳邊的粗樹幹之後,瑪莉莎問我。她有點喘,說話斷斷續續的,不知是因為我真的走太快,還是她太嬌生慣養。
我說還沒,又逕自邁步往前走,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帶她到這座山的哪裡,持續行走沒有停下,只是為了等我自己做好心裡準備。
瑪莉莎忽然在我身後摔了一跤,發出一聲慘叫,「亞瑟……」她喚道,我回過頭。
原來是踩到青苔滑倒了,都市人的身手都這麼遲鈍嗎?
她蹲在地上用手揉弄膝蓋上的擦傷,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這種小傷根本不算什麼,她喊痛是因為她總是被父母照顧在溫室裡,從沒受過傷。我告訴她這種傷口過幾天就會痊癒所以不用擔心,但是她不相信,反而瞪了我一眼。
「我說,你到底帶我來這種地方幹嘛?我不想走了。」
「妳不想走了?」我將手伸進口袋。
「不想……很痛……而且,這裡蚊子好多,我整條腿都好癢……而且!我爸媽不准我到這種深山的……他們說……」
我一手抓住瑪莉莎的捲長髮,把她的頭向上拉,尖叫聲從她的嘴裡傳出,真吵,不過在深山中不會有人聽見的。我另一手拿出一路上藏在口袋的美工刀朝她的喉嚨劃下,第一次只割開一半,所以我又割了第二第三次,才徹底劃開她的動脈,一注熱燙的鮮血噴在我的胸口,接著她的頸子便像沙包破了一個口一樣,開始洩出其餘血液。
我將她的屍體扔在地上,站著注視了好一陣子。
我肯定是技術不太好,才會讓她露出這種痛苦的表情。
那似乎是我念中學第一年發生的事,只為了一個原因,我把我寶貴的朋友,瑪莉莎,殺掉了。
*
我是在八歲那年認識瑪莉莎的,一切都是因為阿爾弗雷德‧F‧瓊斯,他總是擅自幫我決定我的事情,連交朋友也是。
村裡的小孩們每天都玩在一起,阿爾弗雷德也不例外。對他們來說,村裡最大的遊戲場是那塊靠近河堤、枯草和黃泥土混雜的空地。那塊空地就在我家的斜對面,有時候我從窗戶望出去,便可以看見他們那裡圍成一圈,興高采烈玩著什麼遊戲。
不知怎的,我好像是村裡惡名昭彰的小孩,大家總覺得我很奇怪,因為我整天要不是窩在家裡,就是無所事事地蹲在門口,從不跟別人說話。不過,在全村的小孩們開始這麼看待我以前,阿爾弗雷德就擅自把我當作他的朋友了,他並不像其他人一樣覺得我有多怪異。
那天我單手撐著頭蹲在家門前,百無聊賴地望著天空,他的臉忽然出現在我的視線裡,遮住了所有光線。
「你在幹嘛?」
我不知道他是誰,只覺得自己被干擾了,所以朝他皺了皺眉頭便往別處看。
「你在幹嘛?」不知是不是以為我沒聽見,他又重複了一次。
我用力瞪了他一眼,「你是誰啊。」
我回話之後,他彷彿得到與我進行對話的許可證一樣燦爛一笑,開始嘰哩瓜拉說一些有的沒的,全是無聊又不重要的事,大抵內容我已經忘得差不多,只記得他的名字叫阿爾弗雷德,還有他喜歡隨處走走晃晃、認識朋友,他說,我是他第一個朋友。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
很快地,阿爾弗雷德幾乎認識了全村的小孩,還把所有人變成自己的朋友,每天到河堤旁的空地玩耍。每次經過我家,他總會朝蹲在門口無所事事的我看一眼,露出和第一次相遇時一模一樣的笑容,有時候他會嘲笑我:「你真是孤僻。」不過,似乎又不是真的嘲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阿爾弗雷德缺乏察言觀色的天分,認識他的人都這麼說,我猜想他或許一點也沒發現自己身旁的小孩們都討厭我。證據就是剛進入夏季的某一天,他經過我家門前時忽然發神經地拉著我的手,拖著我跑到那個空地。我們抵達時,所有小孩都在那裡等了,一看到我,便忿忿不平地質問阿爾弗雷德幹嘛帶一個怪人來,但他卻直接無視了大家的抱怨,並開始向我說明大冒險的規則。
當時,坐落在村子東邊山腰上的豪華別墅搬入了新住戶,聽說那戶人家是從都市搬過來的,所有人都在討論,與我同年的那些小孩也不例外,他們每天都玩大冒險,剪刀石頭布最輸的那個人,當天半夜就要提著燈籠獨自進入那棟半山腰的別墅探險。
雖說如此,從沒有輸家有膽量履行承諾的樣子。每個輸家都在半途無理取鬧地反悔、或是打退堂鼓了。
我一定是個不受上帝眷顧的人,才會第一次玩就成為最輸的倒楣鬼,阿爾弗雷德的朋友們享受著欺負我的快感一面大喊:大冒險、大冒險、大冒險……眾人越喊越大聲,我實在不曉得該如何是好,該揍他們嗎?還是該逃跑呢?忽然間我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攬住了,轉頭一看原來是阿爾弗雷德。
「我要跟亞瑟一起去!」他大聲宣告,彷彿只要他這麼說了,事情就不可能再有第二種可能。
而事實也是如此,村裡的小孩們都聽他的,於是大冒險的規則就這麼為我們改變。當天半夜兩點,所有小孩偷偷從被窩裡爬出來,結伴朝半山腰的別墅前去,一路上,阿爾弗雷德都握著我的手,手汗和我的溫度和在一起,變得黏黏的。走了好一陣子後,我們終於來到一扇掛有橘燈微弱照明的大門前,大夥們躊躇不前,竊竊私語了好一陣子,那就是別墅的大門。阿爾弗雷德只是笑了笑,對我說:「我們進去吧!」
儘管全程我都一臉凶狠地瞪著他,他始終沒有查覺,我懷疑他根本是故意不查覺。
門太高,以當時我們的體型要爬進去是不可能的,於是我們繞到別墅的後側,穿越一叢又一叢及肩的花草,最後來到一道長長的圍牆前。那道圍牆是一條條長型石板由下而上拼接而成,每條石板之間隔著六七公分的空隙,我們的腳能勉勉強強卡進去,於是我們便艱辛地踩著空隙往上爬,所幸圍牆並不高,馬上就爬上最頂端了。
阿爾弗雷德拿著燈籠先跳到地上,然後對著攀著圍牆的我張開雙臂:「你跳下來啊,我會接住你的。」
他的臉就算在黑暗中也清晰能辨,笑嘻嘻的,越看越讓人惱怒,於是我朝他吐了一口口水,正中他的臉頰。他發出『噢』一聲驚呼,「你……!幹麻……」說到一半,卻自己笑了出來。
我輕輕往下跳,著地的時候撞到了膝蓋。
「你真是個怪人。」用手抹掉我的口水,阿爾弗雷德說。不過他看上去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又牽住我的手腕往前走。
我想甩掉,但他握得太緊了。
就在我們繞著這棟如城堡般豪華的住宅,尋找有沒有能打開的窗戶時,不遠處響起了一聲小聲但尖銳的驚叫。
我們立刻朝那個方向看去,一個矮小的女孩站在黑暗中,她穿著一身睡衣,看起來是不小心發出聲音,因為我們看向她時,她是緊緊摀著嘴的,且表情驚恐又害怕 ── 我跟阿爾弗雷德的表情也應該跟她差不多,擅闖民宅被逮個正著,有什麼事會比這個更糟?
然而為了不讓她失去理智大吼大叫,我們只好故作鎮定,慢慢走向她,一邊裝模作樣地跟她說話,女孩或許是因為害怕,也老老實實地回應了。
女孩留著一頭棕色捲髮,長得普普通通,身上的絲質睡衣顯示出她的家境富裕。她說她是別墅主人的女兒,之所以半夜走出家門,是因為想要離家出走,她每天只能出門一個小時,且不能到別墅的圍牆之外,不管做什麼僕人總會站在一旁監視,所以幾乎沒有任何自由。發現我們不是壞人後女孩便完全卸下防備,對我們掏心掏肺,分享了許多她以前住在城市的回憶,也問了許多我們的事,她說話時,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阿爾弗雷德。
那就是我和阿爾弗雷德一次見到瑪莉莎。
可能是因為如此戲劇化的現身,我們在瑪莉莎的心目中也成了特別的存在。
當晚我們從豪華別墅出來的時候,原本在外頭等著的大夥們全都回家了,這也是理所當然,距離我們爬入圍牆內已經過了兩三個小時,東邊的天色甚至微微亮起(他們或許認為我們被別墅主人逮到並殺掉了也說不定)。阿爾弗雷德堅持要背著我走回去,被我疾言厲色地拒絕後,他有點戲謔地說:「這麼小氣,借背一下也不行。」
「我沒事幹嘛給你背啊。」
「你真的沒事?」他問,眼神向下看我的腳,我跟著他的視線往下看,才發現我的膝蓋瘀青了好大一塊,八成是從圍牆跳下來的時候弄傷的。我完全沒有查覺,他卻在那麼昏暗的夜色中看見了。
最後我仍沒讓阿爾弗雷德背我,是因為真的不需要,而非逞強。他牽著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聊的全是不著邊際的事,對於那個叫瑪麗莎的女孩,一個字也沒提,彷彿完全忘了那回事。
不過,瑪麗莎並沒有從此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她的父母把她送到村裡的學校,跟我和阿爾弗雷德,和所有小孩們一起上學,跟我同一班的她每天上下學都由專人專車接送,每當她坐上那台長長的黑色轎車,總是惹人指指點點。同班的期間我發現了,瑪莉莎表面上羨慕鄉下小孩的自由生活,實際上,卻更以自己與眾不同的富裕身世感到自傲,這點從她經常把自己貴重的寶貝帶來學校,展示之餘拐彎抹角地向大家炫耀,就能看出來。
順帶一題,在班上沒人要跟我說話的,當時我的朋友只有瑪莉莎和阿爾弗雷德,他的班級跟我們相差一個樓層。
「欸,亞瑟,」有次下課,瑪莉莎拉著我的袖子到廁所旁說話,「我問你喔……」
她帶著不自然的假笑,問我知不知道阿爾弗雷德喜歡什麼東西,我說不知道,她看起來很失望,又扭捏地問:「那,你覺得阿爾弗雷德會喜歡我嗎?」
我又答不知道,這次她似乎有點生氣了。
「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曉得要說什麼才好,應該要道歉嗎?
「不然,你在他面前多幫我說些好話啦。」她要求道,雙手交叉於胸前,「不難吧?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我當然沒有幫她說,不只因為我覺得這種行為很蠢,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我跟阿爾弗雷德在一起的時候,實在很難把話題轉移到瑪莉莎身上。
每天放學後,阿爾弗雷德會在我們班的教室外等我一起回家 ── 這個人總是在下課鐘響前就收拾好書包,動作當然比我快 ── 他引人注意的外表從小就沒變過,就算只是站在走廊,也能成為焦點,我的同學時常指著他竊竊私語,然後一臉困惑地看向我,我想,他們肯定難以相信我有一個看上去既陽光又開朗的朋友。更要人命的是,阿爾弗雷德每次在教室外大喊我的名字時,總是笑得非常甜蜜,幾乎到有點噁心的地步。他似乎沒發現這種行為多麼招人遐想。
阿爾弗雷德滿口都是我的事情,比起情愛的八卦,他更喜歡探究我的秘密。明明是個大而化之且不擅觀察氣氛的傢伙,卻能從從我說話的聲調看出我的心情,從我買的飲料看出我的段考成績,從我沒有帶手錶看出我不想回家。他幾乎每次都說對了。
瑪莉莎找我說話的那一天,放學後我一出教室,阿爾弗雷德就問:「你在想什麼?」那雙天藍色的眼睛對我眨了幾下。
我想,一定是我的表情洩漏了什麼蛛絲馬跡。
「沒什麼。」我說。
「連你也開始有秘密了呀,亞瑟!」他嘴裡含著糖果,說起話來含糊不清。
「根本沒有秘密。」我回答。
老實說,我原本想提起瑪莉莎的事,然而一來到阿爾弗雷德面前,我忽然一點也不想幫她的忙,雖然當時馬馬虎虎地答應她了,但認真想想,也只是應付了事而已,而阿爾弗雷德看起來也早就忘記她是誰 ── 每天放學後他雖然總是在走廊外等我,卻從來沒朝瑪莉莎看過一眼。
所以我一次也沒說到她。
從此以後瑪莉莎每天纏著我,左一句阿爾弗雷德,又一句阿爾弗雷德,我始終面無表情地聽著,一面訝異她能忍受我的冷漠與無情,只顧熱情訴說自己愛慕的情意,一面發現她這份少女心的愛慕不知怎的,竟然成為我的累贅。
累贅。我曾經試著修改這種形容方式,然只是徒勞,我必須承認自己實在不適合一次交兩個朋友,我擁有的情感太過冷漠又太過稀少,好像不足夠同時給予兩個人,明明不屬於愛與被愛的任何一方,沉重的感覺卻一路延續到了中學。
沒那麼重要的那一個如果消失的話,就輕鬆多了,我一直這麼想著。
中學時的瑪莉莎與當初那個在黑夜中發出尖叫的小女孩已經截然不同,她的捲髮光鮮亮麗,為了讓自己的容貌動人,每天都濃妝豔抹來上課,用來向同學展示自己身價的寶貝們,也從細緻的洋娃娃變成項鍊與首飾。與鄉村地區格格不入的行徑讓她變成眾所矚目的人物,跟阿爾弗雷德一樣。有天,阿爾弗雷德一臉讚賞地驚嘆道:「咦,瑪莉莎變這麼漂亮啊?」我才知道,原來他一直都記得瑪莉莎。
一切就是那麼無法忍受,我也不明白自己怎麼了,只是,我從沒聽過阿爾弗雷德稱讚哪個女還漂亮過,從來沒有。
那天放學後阿爾弗雷德因為考試成績太差被留下來輔導,我走到瑪莉莎的班級,正好遇到她跟一群朋友們走出教室。她問我怎麼了。
「瑪莉莎,我有一個地方想帶妳去……」我說。
「很重要嗎?明天再去?我今天要帶朋友去我家呢。」她說,似乎很想打發我走。
我立刻回答:「很重要,而且我想要今天。」說完我甚至強迫自己笑了一下,一切都是為了留住她。不知道我笑起來的樣子在他人眼裡是怎樣,但瑪莉莎看起來很驚訝,最後,她答應跟我走了。
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該到哪去,只是想起某次阿爾弗雷德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聊到他們的生物老師把在山上抓到的蝴蝶做標本,並展示給全班看。聽他把蝴蝶標本講得栩栩如生,好像很漂亮的樣子。所以我帶瑪莉莎去了深山,如果幸運氣好,或許能看看蝴蝶。我這麼想。
不過看到的就只有血而已。
我始終不理解為何自己一直希望瑪莉莎消失,直到她的血從頸部噴射到我得胸口和臉的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的心跳難以遏止的快:就像有時候阿爾弗雷德摸我的頭、或伸手觸碰我的臉,那些時候不照著規律鼓動的心跳。那一刻我才發現,我希望她消失,才不是因為她沒那麼重要,而是因為我痛恨她。我的殺意全部源自這種幼稚的念頭。
如果這就是青春期,那還真叫人厭惡,不管忌妒還是猜忌都無法停止,對於同一份愛,也沒有包容的能力。
這個山林中是真的有蝴蝶,牠們圍繞著瑪莉莎的屍體和我,以龐大的陣仗翩翩飛舞,那些輕薄的碧藍色翅膀上有美麗的金黃圓圈,在樹林的陰影中,如隱隱透現的陽光般閃耀。不過,在殘忍地將瑪麗莎殺死之前,我完全沒有注意到牠們。
如何美麗,依然是我不願看見的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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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截自〈即使是可怕的愛與羅曼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