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炸裂。愛情。蠕動的上半身屍體。》試閱 2
短篇〈Suitcase〉
這是喬森‧卡布爾第三天準時下班。
他踢了踢腳,將皮鞋甩落在玄關,一走進客廳便把公事包丟在沙發,又順手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這幾天回家時喬森‧卡布爾的心情總開心得像飄飄然的雲朵,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壓力過大了,才會開始渴望回家、渴望離開工作場所,以前總被下屬們稱為工作狂喬森的他儼然變了個人。
「你的姿勢怎麼那麼奇怪?」
亞瑟忽然在他的身後發出聲音,嚇了他一大跳。不過,要不是被這麼問,喬森還真不曉得自己已經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手舞足蹈起來。他抓住亞瑟的兩邊腋下,將他高高提起,「親愛的亞瑟,你今天好嗎?」
「還可以……。」亞瑟說。他希望喬森叔叔趕快把他放下,被人這樣抓在空中感覺怪難為情的。
「阿爾弗雷德有沒有欺負你?」
「他把 ──」
「碰!!!」亞瑟話還沒說完,立刻就被另一個人稚氣的吶喊聲蓋過,聲音的主人從客廳左邊長廊的房間衝出來,手裡拿著喬森昨天買給他的水槍,二話不說瞄準了喬森。「嗶嗶!你被逮捕了,快點放開人質!」
喬森把亞瑟放下,接著慢慢舉起雙手,「我投降,阿爾弗雷德。」他笑著說。
亞瑟一臉厭煩地指著阿爾弗雷德,「喬森叔叔,他把房間弄得到處是水。」
「天啊!」喬森大喊。
「亞瑟,你明明答應過我不會告狀的……!」
亞瑟對阿爾弗雷德做了一個鬼臉。
「讓我們看看你幹了什麼好事,阿爾弗雷德。」喬森用嚴厲的語氣說,一邊走向阿爾弗雷德和亞瑟的房間。其實他並不生氣,語調嚴厲只是因為他想塑造一點威嚴,讓這兩個孩子明白誰是家裡的老大,免得他們無法無天。
阿爾弗雷德搶在他之前衝進房間,擺出一張天真無邪的表情,說:「喬森叔,原諒我,我保證不是故意要把房間弄得一團糟。」
「但你還是把它弄得一團糟了。」亞瑟在後頭小聲碎念。
這個房間原先是個單人客房,為了讓亞瑟和阿爾弗雷德住進來,喬森又額外買了一副折疊桌椅和幾組櫃子,讓兩個人公家使用,那些原本整齊擺放的櫃子現在不但歪的歪、倒的倒,裡頭還全都是水,就連那張單人床也濕淋淋的,雖然沒到積水成窪的地步,但就是,對,濕透了,阿爾弗雷德顯然是個破壞大王。喬森嘆了一口氣,這個慘狀簡直讓人不知該從哪拯救起。
「阿爾弗雷德,我該怎麼辦?罰你不能吃晚餐嗎?」他說。
「噢 ── 求求你別這麼做 ──」
「我不會,那種事只有潘蜜拉會做。我只會罰你待會來當我的廚房助手。」喬森說,然後對阿爾弗雷德抬起一邊眉毛,「當然,還有自己收拾這個殘局。」
阿爾弗雷德哀嚎道:「一定要嗎?」
亞瑟說:「自作自受。」
喬森回到客廳,電視播放著他上次關掉時看的新聞頻道,一些車禍錄像和目擊者的採訪畫面不斷重複,雖然無聊,不過他只會看新聞,應該說,他從來不是一個擅於放鬆的人,雜七雜八的娛樂節目會讓他感到空虛甚至不安,連續劇和電影也一樣。
這就是為什麼同事們總愛說喬森是工作狂。他每天都在辦公室留到晚上九點十點,晚餐就吃前一天買的麵包,配上一杯沖泡的黑咖啡 ── 是的,他連飲食都很無趣 ── 就算工作上沒什麼要忙,他也會在公司待到八九點,重複檢查每一份公文。這麼做只因為不想回家。那個家沒有人在等他回去,除非潘蜜拉來找他,否則那真的是個無聊的地方。
然而這幾天來他開始準時上下班了,還沒五點他就開始收拾東西、關電腦,下班的音樂一響起,他便會提著公事包離開公司。
事情發生在三天前,那是個無所事事的假日午後,他的小學同學,潘蜜拉‧貝爾的獨生子亞瑟‧柯克蘭和他的朋友阿爾弗雷德‧F‧瓊斯敲了他的門,他打開門,看見兩個孩子拖著一個巨大的皮箱站在門口,「喬森叔叔,你可以收留我們嗎?」亞瑟有點害羞地說,眼神不斷飄移,似乎有點緊張。
他問,發生了什麼事嗎?阿爾弗雷德說亞瑟和媽媽吵架了。
「吵架?為什麼?」
孩子們沒有回話。他又問:「阿爾弗雷德,那你呢?」
「我是陪亞瑟來的。」阿爾弗雷德立刻笑臉盈盈地回應,「反正我沒爸媽,奶奶也老糊塗了,她根本不會發現我不見了。」
喬森打了電話給潘蜜拉‧貝爾,他想叫她來把自己兒子帶回去,然而撥了好幾通電話,卻沒有一通成功接通,每次都響到轉進語音信箱。他決定先讓兩個孩子進來,並從庫存所剩無幾的零食櫃中翻出海苔和一些乾糧招待他們(雖然他們似乎不是很喜歡),他努力詢問亞瑟和媽媽吵架的原因與內容,害羞的孩子只是低著頭什麼也沒說。他又指向那個立在地上幾乎快跟孩子們一樣高的灰色皮箱,「那是你們的行李嗎?」
「嗯。」
「你們打算在這麼長住下來?」
「嗯。」
哇,真的跟兒子吵得那麼嚴重呀?他心想,其實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潘蜜拉‧貝爾是個不討喜的女人,看她發生倒楣的事,會讓喬森心情好上一整天。小學時他曾經鬼迷心竅暗戀過潘蜜拉,因為她的臉蛋真的太美了,行為舉止又優雅得宜,像個神聖的天使,然而她卻以近乎羞辱的方式拒絕他的告白。年幼的潘蜜拉說:「謝謝你,但你真的長得太醜了。」喬森聽了難過到哭出來,潘蜜拉又慌張地解釋,說她不是故意那麼說的,聽了這句話,喬森又哭得更慘了。
潘蜜拉的成績雖然沒有他好,但也是一名優等生,那張乾淨可人的臉龐為她贏來許多讚美,不管是發考卷的時候、個人作業發表的時候,還是上司令台領獎的時候,明明喬森是表現最好的那個,大家卻總是優先為潘蜜拉喝采。他永遠忘不掉某一次數學老師要班上的第一名上台解題,他舉起手後老師遲疑了下,又說:「那第二名呢?」於是換潘蜜拉舉手了,老師對她微笑道:「就妳吧,上來解解看。」
為什麼不叫我?喬森心想,當然他馬上就知道原因了。他開始對潘蜜拉產生嫉妒之情,在任何方面都不留餘力地比較,他確信自己的能力在各方面都在潘蜜拉之上,然而為什麼呢?仍得不到應有的關注與掌聲。
如今他憑實力找到了份薪水不錯的工作,又憑著實力爬上這個頭銜,他知道,自己終於贏過潘蜜拉了。他住的房子明亮又寬敞,而那個女人住在他的對街的廉價公寓,那裡以充斥著蟑螂和老鼠聞名。潘蜜拉曾經好幾度上門向喬森借錢,其中有三次帶著亞瑟,他因此認識了那孩子,可愛的面貌就如同他的母親,綠色眼睛和格格不入的眉毛想必是遺傳自父親 ── 那個叫柯特的酒鬼 ── 喬森立刻喜歡上這個孩子,尤其是當他怯生生地喚自己「喬森叔叔」的時候。
潘蜜拉外出兼職的時候,往往因為不放心孩子與酗酒的丈夫一起待在家,而把亞瑟寄放在喬森家裡,並哀求他幫忙照顧,喬森並不排斥這種舉手之勞,而且,對潘蜜拉釋出同情與憐憫讓他感受到強烈的優越感。即便過了二三十年,他依然想在各方面證明自己比對方還要強。
潘蜜拉的兼職似乎是很累人的工作,有時候,她甚至會忘記來接亞瑟回家,直到喬森打電話給她,她才驚呼道:「老天,對不起,我忘記了!」然後慌慌忙忙地前來把亞瑟街走。喬森懷疑她的生活或許真的是一團糟,才會連兒子都忘記。還真是可笑。
有時候,一名叫阿爾弗雷德的少年也會跟亞瑟和潘蜜拉一起來,他總笑嘻嘻地自稱是亞瑟的好朋友,每當他這麼說,亞瑟總會小聲地否認:「我可不這麼認為。」
那天,喬森以為潘蜜拉會上門要回她的孩子,然而沒有,他不但連絡不上對方,居家電話也沒有人接,喬森看了拖著大皮箱的兩個小孩好一陣子,雙手一攤,說:「好吧,就讓你們住下來吧。」
阿爾弗雷德高聲歡呼,像個過動兒一樣衝進客房,在彈簧床上跳啊跳,他立刻補充道:「不過,亞瑟,如果你媽媽來接妳的話,你們必須立刻回去喔。」
喬森很後悔當初說了那句話,因為很快地他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把孩子們還給潘蜜拉。不知怎的,奪取潘蜜拉的重要事物的快感比想像中還要令人著迷,他從沒體驗過有人等待自己下班回家的感覺,自從亞瑟與阿爾弗雷德任性地住下來之後,他上班時開始心不在焉,擔心著家裡的兩個孩子,並且,非常神奇地,開始殷切期盼下班時間的到來。
兩個孩子的性格天差地別,亞瑟內向又守規矩,而阿爾弗雷德喜歡胡搞瞎搞,走到哪吵到哪,簡直像為了和亞瑟作對才誕生在世。他經常取笑亞瑟頭髮顏色像稻草,而亞瑟也會一臉被惹毛的樣子回擊道:「你頭上翹起來的那根才像白痴。」很可惜,阿爾弗雷德似乎不太在意這種人身攻擊,他會笑得更開心,而亞瑟則越來越生氣。喬森曾經擔心兩人住在同一個房間會不會吵得不可開交,所幸並沒有發生這種事,他們已經安安穩穩度過了兩個晚上。
*
阿爾弗雷德心不甘情不願地拿著拖把,在地上揮來揮去,一些水從末端甩到一旁的亞瑟,噴濕了他手中的書。「阿爾弗雷德,你找死嗎?」亞瑟說。他正在看一本動物圖鑑,美洲獵豹的照片和介紹文字被髒水弄濕了,他很不高興。
「你怎麼老說那麼恐怖的話。」阿爾弗雷德笑笑地敷衍他,然後將頭探出房間外:「喬森叔!我把房間拖乾淨了,可以吃零食了嗎?」
「可以,不過,我待會會檢查哦。」喬森翹腳坐在客廳沙發看報紙,他的心情依然很好,閱讀社會版頭條的時候,甚至一直小小聲地哼著歌。
阿爾弗雷德他從廚房的櫃子拿了滿懷的零食,有巧克力片和各種填充包,當然還有飲料,那些都是喬森特地開車去 Costco 採買的,他知道小孩子不喜歡吃大人的零嘴,例如說花生和葡萄乾。阿爾弗雷德經過客廳時喬森看到他穿著有超人圖案的白色 T 恤,便順口問:「阿爾弗雷德,你怎麼一直穿這件衣服?你沒帶多些衣服來換嗎?」
「哦,沒有耶,懶得帶。」阿爾弗雷德說。
喬森地說:「這樣嗎。虧你們還拖了個那麼大的行李箱。」他想,改天再幫孩子們買一些衣服好了,還有書包,他們馬上就要上小學了…天哪,我是怎麼了?簡直像個被沖昏頭的新手父親,亞瑟和阿爾弗雷德可不是我的小孩啊!他翻過社會版,直接跳到財經版,又想:真是怪了,那皮箱那麼大,阿爾弗雷德竟然沒帶任何一件衣服。
他倏地放下報紙,拿著茶壺走到廚房重新沖泡了一次,茶葉新清的香氣撲鼻而來。他赫然想起不只阿爾弗雷德,就連亞瑟似乎也老是穿同一件衣服 ── 那件黑色的棉 T ── 沒記錯的話昨天也是穿那件。他又想到,亞瑟和阿爾弗雷德的書桌抽屜和櫃子也都維持原樣:空蕩蕩的,什麼都東西也沒擺,代表這他們沒有帶任何個人用具過來。
晚上十點,照理說已經到了喬森上床睡覺的時間,不過今天他稍微晚了點。他仰著身躺在沙發上,傳了訊息問小學同學,潘蜜拉有沒有換手機號碼?對方回傳:我不太清楚,應該是沒有。喬森又傳:那就怪了,難不成她是故意不接我的電話?
她難道不擔心亞瑟嗎?喬森暗忖,不過,也好,如果孩子們能一直跟我住在一起就好了,有他們陪伴的生活真的很快樂。
他起身打算走回臥房,經過亞瑟和阿爾弗雷德的房間時卻忍不住停下腳步,因為他聽見裡頭隱隱約約傳來一些交談聲。喬森好奇孩子們晚上都在講些什麼,便偷偷把耳朵靠在門板上,只聽得見隻字片語。
「……啦、會吃壞肚子………。」
「不會啦!你看……吃得很賣力呢……」
「………她以前明明不……。」
「哇!……全部吞下去了呢!……你媽媽………。」
*
喬森將公文全都堆進辦公桌旁的籃子,留給明天再做,他也和其他人一樣開始堆積工作了,以前的他肯定受不了自己這樣,不過,他現在卻想:有何不可呢?除了工作,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一直無法把昨晚聽到的交談從腦袋中驅逐,雖然很模糊,但他確實聽到阿爾弗雷德說了『你媽媽』,亞瑟的媽媽除了潘蜜拉,還可能是誰?喬森坐在座位上,雙手撐著下巴等待時鐘的指針走到五點整,趁著這個空檔,他又撥了一通電話給潘蜜拉,這次依然轉進語音信箱。他反射性地起身走到茶水間,對著手機說:「潘蜜拉,是我,喬森,嘿,妳在哪?妳不打算領回走失的孩子嗎?亞瑟在我這呢!還有阿爾弗雷德,他們完全沒有要回去的意思,顯然還在生妳的氣……呃,我是說,孩子們就在我家,妳可以來看他們。」
此時擴音器響起了下班時間的音樂,他趕緊回到位置拎起公事包,頭也不回地往外走,沒看見幾位同事揮手與他道別。
他開著他的福特回到了住宅區,一路上他反覆思考自己剛才為什麼要打那通電話,還留下那種留言,他明明一點也不想把孩子們還回去,卻仍忍不住連絡潘蜜拉,一副很擔心她的樣子……不,有什麼好擔心的?長得好看的人才不會遇上任何困境,喬森憤慨地想。到了某個路段,汽車行駛的速度變得忽快忽漫,似乎有事故讓前方堵塞了,喬森環顧了四周,這個地方距離他的社區只差一個轉角。
終於在路口右轉之後,他看到媒體的廂型車停在路邊,還有閃著刺眼紅燈的警車,街道上聚集了很多人,不過不是他社區的那一側,而是在對面。「……是怎樣?」他手擱在方向盤上,不耐煩地碎念,要等待前面的車輛繞過警車和媒體,他才能跟著移動。
開進社區時,管理室的警衛對他揮手示意,他將頭探出車窗,扯著嗓問:「對面的公寓發生什麼事了嗎?」
警衛聳了聳肩,「誰知道呢?警車剛來而已,沒說準是個兇殺案。」
「那可真是嚴重!」
「可不是嗎?這年頭誰也不安寧。」
喬森從照後鏡看到後面有車子在等,便草草結束了與管理員的對話,關上車窗並開往自家的車庫,他開始吹起口哨,幾乎把收音機播放的音樂完全蓋過。進門後,喬森看到亞瑟和阿爾弗雷德坐在沙發上,阿爾弗雷德對著電視機傻笑,亞瑟懶懶地靠在他身上,似乎快睡著了,一看到喬森回來,立刻正坐起來。
「喬森叔!我們來玩撲克牌!」阿爾弗雷德說。
喬森把公事包丟進阿爾弗雷德懷中,對他拉起一個微笑,「我想我必須先洗個澡,等等還要準備晚餐呢。」
阿爾弗雷德一臉失望,發出一聲長長的呻吟,被亞瑟說吵之後才安靜下來。
走進臥房後他馬上拆下領帶,並從衣櫃拿出寬鬆的休閒上衣和短褲,跟四角褲一同捲成一團夾在腋下,哼著歌朝浴室前進,經過亞瑟與阿爾弗雷德的房間時,他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響,於是停下了步伐。
房間的門只是輕輕帶上,留下約莫十幾公分的空隙,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喬森朝裡頭瞧了一眼。沒有看到什麼異常的景象,但那個聲響仍持續傳來,喀……喀……喀、喀、喀,聲音的來源似乎在房間的角落,喬森慢慢把門撥開,努力不發出任何聲音。
他走進了這個四五坪的房間,看到躺在地上的水槍和樂高積木 ── 肯定是阿爾弗雷德玩完隨手亂丟 ── 和亞瑟看到一半擱在床上的動物圖鑑,喀、喀、喀的聲響從床的後面傳出,從喬森的角度看不見,但他知道那是放皮箱的位置。他深呼吸了一口,才小心翼翼地繞過單人床。
灰色皮箱歪斜地倒在地上,一下又一下震動著,好像有什麼東西被關在裡面想要破柵而出。喬森把換洗衣物放在床上,動作輕如羽毛,像是不敢驚動皮箱裡的「東西」,隨後他雙膝跪地,將手覆蓋在皮箱上,不安寧的鼓動從皮箱內傳至他的掌心。
「不會偷偷養了什麼小動物吧……」一邊喃喃自語,喬森將左右兩邊緊緊扣住的皮帶拉出,不斷告誡自己要小心點、小心點,並緩緩拉開拉鍊,然後,謹慎地將箱子掀開一些些……
一聲尖叫差點震破他的耳膜。
幾秒後,他才發現那是自己的聲音。他剛才慘叫了一聲,且餘音在整棟房子繚繞了許久。
「喂!你幹嘛偷看?」
這次是阿爾弗雷德的聲音。喬森回過頭,看見亞瑟和阿爾弗雷德戰在房間門口,兩人睜著兩雙渾圓的大眼睛看著他,相當驚訝的樣子。
「我……這……」喬森語不成句。
他忍不住又朝皮箱內看,一團濕潤的血肉在裡頭蠕動,冷靜點後,他才發現那不是一團血肉,而是一個女人的上半身,她的頭卡在左下角,身體彎曲成拱形,關節向外凹的手臂卡在身體後面,骨頭和肉好像都和肩膀脫節了,只剩下皮膚相連。這個上半身的驅體不停小幅度地扭著身子。
亞瑟他緊緊抓著阿爾弗雷德衣角,「怎麼辦,媽媽被發現了……」
「沒關係的,亞瑟,好好解釋的話,喬森叔一定會明白的。」阿爾弗雷德這麼說。
皮箱裡的每個角落都有混濁的鮮血淤積,他看到一些類似器官的東西,那個長條狀的軟綿綿物體確定是腸子,那個透明的囊袋是……他摀住嘴巴,拚命忍主嘔吐的衝動。
阿爾弗雷德走向他,用輕快的語氣說:「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死不掉呢。」
喬森感到暈眩,只好用手撐住身子,以免自己昏倒。
「潘蜜拉阿姨變成這樣真教人遺憾……不過,這樣也不錯,不是嗎?她明明可以乾脆一點去死的,卻硬要活下來,所以我們決定養她了,亞瑟從以前就很想要有一個寵物。」阿爾弗雷德跟喬森一起跪在地上,指著女人半開的嘴,「她喜歡吃果凍條喔,你看旁邊這些……都是她昨天吃一吃掉出來的,啊,還有,她也喜歡洋芋片,很讓人驚訝吧?哈哈。」
喬森轉頭盯著阿爾弗雷德,這孩子稚氣的模樣與平常無異,像是興致勃勃地炫耀自己珍藏的寶藏。亞瑟站在後頭,一臉擔心地扶著阿爾弗雷德的肩膀。
喬森還是忍不住,俯首吐了一地。
「哇!喬森叔,你還好嗎?」
一些酸臭的胃液淋到這個女性屍體,並一點一滴從身體滑下來,跟下面的血液混在一起。
他虛弱地張嘴,問了一句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噢、噢噢,你是說為什麼殺掉她嗎?」阿爾弗雷德伸手摸了摸女人跟不明液體混合而結成塊狀的頭髮,「他們總是想殺了亞瑟,你知道嗎?我是說潘蜜拉阿姨和柯特叔叔。有次他們趁亞瑟睡覺的時候,想放把火燒了他的房間呢!真是過分,對不對?而且,前幾天他們竟然說要把亞瑟賣掉!我才不會讓亞瑟被賣掉,開什麼玩笑?殺掉他們是亞瑟的心願,所以我就幫他的忙了。」
「我們用菜刀……。」
「沒錯,用菜刀!」阿爾弗雷德興高采烈地附和,「柯特叔叔一下就死了,畢竟他的臉都被砍成兩半了嘛,不過潘蜜拉阿姨卻忽然醒過來,我們嚇了好大一跳,只好先朝她的腰砍幾下,不過,效果似乎沒有很好,砍斷了還一直蠕動。」說完,阿爾弗雷德伸手戳了幾下那女人的臉頰,屍體的眼球慢慢移向他。
喬森無力地坐起來,面無血色地望向亞瑟,對方也回望他,綠色的純真眼睛裡沒有一絲惡意。他強迫自己說些什麼:「潘蜜 ── 她怎麼可能想殺掉你……因為不想讓你跟酗酒的爸爸待在家,她還三番兩次把你送來給我照顧──」
「我想你搞錯了,喬森叔叔……」亞瑟打斷他,洋娃娃般精緻的臉龐鋪上了一層哀傷,「她總要我在你面前當個好孩子,好讓你喜歡我。因為不要我了,才總是『忘記』來接我的喔……但你每次都打電話提醒她了,她很失望呢。」
上半身的女性屍體在皮箱內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身子不停扭來扭去。
***
「一定要丟掉嗎?喬森叔。」
阿爾弗雷德坐在副駕駛座,說完又低下頭玩手機。
「是啊,不丟掉不行。」
「為什麼?」
喬森語塞,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為什麼?他沒想過這個問題。收音機的新聞還在播報昨晚『公寓兇殺案』的最新消息,女屍的上半身依然沒被找到,該對夫妻的獨生子也下落不明,檢方尚在調查中。
車子在沿著海岸線的道路上筆直前進,海風窗外湧進來,鹹鹹的海水味在車內流動。他向上瞄了照後鏡一眼,亞瑟在後座睡著了,整個身體趴在那個散發陣陣腥味的灰色皮箱上,車身和皮箱都小幅度地震動著,他卻睡得如此安穩。喬森將視線轉回正前方。
「阿爾弗雷德,你不希望她被丟掉嗎?」他問。
阿爾弗雷德回頭看了後座的亞瑟,不到半秒馬上又轉回來,低頭玩手機,他的表情非常平淡。
「因為亞瑟很捨不得的樣子……。」
「看得出來你很喜歡亞瑟。」喬森試著笑了幾聲,讓氣氛不那麼沉悶。
「不行嗎?」
「沒什麼不行的,阿爾弗雷德。」
車子在一片廣大的平地停下,喬森首先跳下車,阿爾弗雷德下車後繞到後座叫醒亞瑟,透過層層車窗,喬森隱約看見他在亞瑟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這是片平緩又遼闊的海岸,下車的地方能聽見遠方陣陣的海浪聲,三個人一大兩小朝著海的方向前進,孩子們拖著笨重的皮箱而有點落後,喬森索性一手提起皮箱,溫柔笑道:「交給我吧。」
無論如何都要丟棄。他努力說服自己,即便內心仍極力反抗。因為,太荒謬了,也太不健康了,過了二三十年,他對潘蜜拉的愛情始終沒有消失,日復一日,他透過窗戶遙望潘蜜拉的房間,嫉妒著他的丈夫,渴望著她的心,同時,也渴望在各個方面征服她。只有完全貶低並且擊潰對方,才能獲得快樂。他把這份病態的迷戀定義為敵意,並讓自己相信對此深信不疑。
喬森停在一波坡浪潮前,蹲下身子打開皮箱,那副醜陋的上半身屍體垂死掙扎似地蠕動著,神情悲傷地盯著他瞧,彷彿苦苦哀求。兩個孩子走到他的身旁,「為什麼非丟掉不可呢?喬森叔叔……。」亞瑟抓著阿爾弗雷德的手腕,難過地問。
喬森站起身,說:「因為醜陋的人是沒有機會的。」
三個人站在皮箱前好一陣子,上半身屍體試圖從皮箱裡爬出來,一次又一次,卻無法成功,他們只是動也不動地注視著它。不久後,三人把皮箱蓋起來、緊緊地拉上拉鍊,並合力將之拖曳到遙遠的海平面。沉重的皮箱貌似要沉入海底,卻又浮了上來,在海面上緩緩移動。
「她會漂到哪裡去?」亞瑟問。
「一路向南,恐怕會被某個倒楣的漁夫打撈上岸。」
「到那時候她還會活著嗎?」
「有可能喔。」喬森說,「不過,已經與我們毫無瓜葛了。」
「那,我們要到哪裡去?」阿爾弗雷德問。出發的時候,他們把將來需要用到東西都帶出來了,現在車上塞滿了他們的家當。
「往北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不過首先必須先給你們多買幾件衣服才行。」
「好耶!我要跟亞瑟穿同樣款式的衣服!」
「我才不要。」
「會讓你們自己選的,不可以吵架喔。」
喬森望著逐漸隨洋流漂遠的皮箱,他心想,不健康的愛,在這裡顯然還殘留了一點。亞瑟用力推了阿爾弗雷德的背,讓對方重心不穩摔倒在水中,我不要跟你穿同樣的衣服,他說。不穿就不穿嘛,你也推太大力了吧?阿爾弗雷德可憐兮兮地抱怨。
已經看不見皮箱了。
── 短篇〈Suitcase〉全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