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你需要知道的事
◎ 寫作課隨筆 / 2020.12
他來到這裡。沒有任何前因後果,他人就是在這裡。往前踏出一步,世界便如卷軸氣派地展開,那是一瞬間的事,而他花了點時間找到方位、辨認出地平線,才終於聞到那股厚重的氣味。
怪物就在他的眼前。
是柏油的味道。他自忖。
怪物比房子還大,漆黑的身體時而變形,時而斷裂又聚合,猶如火山口的頂部一般不斷吐洩濃稠的油性黑漿。他瞋目凝視怪物。現在它崩塌。現在它是三角形。現在它是一棵樹。黑漿緩慢而紮實地流到地面,以怪物為中心鋪張出一片瀝青地毯。
怪物說:問我。
沉重的聲音如泊油在爬行,蜿蜒而凝重,沿路吞噬所到之處。他雙手交抱,搖搖頭,不曉得自己該問什麼。
怪物說:問我。
他試著問:「這裡是哪裡?」
一會兒後,怪物說:問我。口吻與剛才如出一轍,彷彿沒聽見他說的話。
於是他用吼的:「這裡是哪裡?」
怪物說:問我。
「……你是什麼?」
怪物說:問我。
濃稠的黑漿形成一片廣袤大地,緻密得沒有半點孔隙,面對逼近的黑色,他步步退後,膽戰心驚地問:「怎麼離開這裡?」怪物不理會,他又問:「到底我要問什麼?」又問:「你一直都在這裡嗎?獨自一人?」又問:「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才好?」
時間平白無故地通過他們,好久好久,貌似連時間也不存在了,而怪物顯然有無盡的耐心,能一再覆述索然無味的指令、聆聽他不著邊際的話語。一個個問句拋出去,落在地上,被柏油一一覆蓋、吞食;一個個問句,在確定得不到回答的瞬間斷然死去。
終於,他再也動不了了。他太疲憊,太疲憊了。頹軟的雙腳崩倒後,柏油如伏地爬行的昆蟲密密麻麻地攀上他,沉重擠壓他的皮膚,高溫溶解他的形體,很快地,他流失了所有血色。模糊的天際有一點光亮,閃爍如淚水,又或者真的是淚水。他寧靜地看著那光亮。
「你有愛過我嗎?」他以近似風切聲的嗚咽喃喃自語,「儘管只是一瞬間、一點點的愛?」
下一秒,一股力量將他望空一拋。
天與地為之顫抖。在他身下,漆黑的地面伸出數以千計的手,伴隨沉重的粗吼朝他襲來。
稀薄的高空裡,他飛得愈來愈慢,終於,他停止了。一隻手從下方飛竄而來,貌似要捉到他時,他往那黑不可測的柏油輕輕一蹬,跳到更高的地方。「難道我就這麼讓你失望?」他哭著,一心想知道答案,以致甚至沒發現在渺遠的地面,無數隻手正重新組織它們的攻勢,伸長了並搖曳著臂膀與手指,向他飛衝而去。
一隻隻參天巨手如地獄的業火般揮舞,而他或踩、或閃躲、或飛越,直入更高遠的彼方。
瑪利歐不害怕關卡,不害怕地面的一切。瑪利歐騰空。
好久好久以前,當他與父親一人一手遊戲機坐在舊家客廳的地板,父親教導他:「你要做的只是跳起來。」
所以他跳起來。往上、往前,輕輕地跳。
那裡有一個最明亮的地方,就在天空裡;那裡伸出了一隻手,不是要傷害他的手,溫柔又可靠地牽起他──
一股拉力使他清醒過來。
抬頭一看,父親的面容映入眼簾,那張百年如一日的嚴厲臉龐此時正在昏迷。這樣啊,他想,我在爸的病房裡睡著了。他旋即打直腰桿,準備起身,卻因為發現自己的手正被父親握著而觸電一般彈起來。
太尷尬了。走出醫院時,他還揮之不去那股羞赧:幸好剛才爸沒醒,不然好尷尬。
箭步踩過新鋪好的柏油路,他將手握緊,這個動作不知怎的使得他在走進陽光裡時,久違地露出了笑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