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公主是什麼樣子?
晚春的夜裡,時間將近十一點。我在喜樂之家餐廳外的草坪上躺著小憩,一邊等衣服烘好,一邊在腦子裡構思新作漫畫的大綱,這時,有一群列隊整齊的小孩經過了我。
他們裝備著齊全的捕蟲行頭,人手一支捕蟲網、一支手電筒,看見我便大喊「漫畫家晚安!」,然後活蹦亂跳地繼續往前,一副要去郊遊的樣子。我起初感到疑惑,因為他們走的方向似乎不太對,接著我想到在喜樂之家,每三個月會迎來一天「清理日」。
過去一個月,我已經在院方陪同下四處奔波,不僅考察完附近的每一座山嶺,還花了大把時間連夜製作創作所需的物種圖鑑,可說是累斃了,現在如果可以躺著,我絕不想做其他任何事。但就在那排隊伍裡,有個女孩要命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起身,拖著腳步走到那女孩的身旁。
「漫畫家!」她馬上大喊。
隊伍持續前進,我以適當的速度與她並行。「妳的網子呢?」我問,因為放眼望去就只有她手裡沒拿捕蟲網,取而代之的是她拿著一支雞腿。
「我沒有。」
「沒有?」
「弄丟了。」她啃了一口雞腿,望向我,「你是不是明天就要走?」
「是啊。」
「你要回去開簽書會嗎?」
「妳知道啊。」
「院長跟我們說的。他說很多人會拿書找你簽名、畫畫之類的。」
我點點頭。「妳怎麼在吃雞腿?」
「晚餐的時候藏的。」她說。
「這樣采媗阿姨就會以為我有把飯吃完。」她又說。
「是噢。」
「現在我吃得下了。我每次都要到很晚才餓。」
「但妳要去抓蟲不是嗎?」
「我可以用它抓蟲。」女孩揮舞了下手裡的雞腿,「我把這個丟在地上,牠們就會啪啦啪啦地飛過來吃。你不知道蟲子也吃雞腿吧?還有它們也吃蛋糕,還有排骨、義大利麵......你還會再來嗎?就是,明天離開之後。」
「應該不會。」
「喔。」
她低頭囁嚅了什麼,我聽不見。關於她對所有事的夢幻誤解我最好也裝作沒聽見。例如,蟲子才不吃她說的那些,還有,他們現在也不是要去捕蟲──首先,這排隊伍沒有帶隊的大人,再來,如果要補蟲的話,應該要往側門走,因為西邊的樹林才是蟲區。而現在他們正往通往北邊鳥區的後門前進。最重要的是,以這所教養院四面環山的地理位置來說,深夜外出等同於送死。
上一批被「清理」的孩子是在冬末消失的。據院長所言,當時他們讓那批孩子組成探險隊深入北方食人鳥的領地。當然沒有半個回來。
在這裡取材的一個月來,我見識過許多被食人物種,摸透了牠們的習性。食人鳥習慣在入夜的山裡盤旋、或停棲在枝頭,一發現獵物,牠們便會俯衝而下,以鳥喙刺穿並奪取獵物的內臟,再振翅飛回高空。牠們只吃內臟,所以孩子們的軀幹會被留在原處,方便院方隔天入山回收。
被清理的大多是智能低下、行為脫序的孩子,有鑑於回收後的屍體可作實驗及研究用途,「清理」被視為賦予價值的一種善意。
「妳不會怕嗎?天這麼黑。」
快要抵達後門時,我問女孩。
「不會呀!」她喜孜孜地說,「天很黑的時候,老師會帶我們去看星星。在樹的中間,然後星星在上面。」
「樹的中間?」
「就是被樹圍起來的那個地方,你不知道?在有樹洞的那片林子裡。那邊很漂亮,也有很多蟲。你可以叫小簡老師帶你去。」
我凝視她的表情半晌,想著應該要把它畫下來,作為在這裡最後的收穫。可惜我沒有帶任何稱得上紙筆的東西。
我說:「不用。我的漫畫不需要那種東西。」
「那你的漫畫──」女孩幾乎是打斷了我,「裡面也會有我嗎?」
「什麼?」
「漫畫都有主角的吧。然後會有很多很多其他角色對吧。我是其中一個嗎?」
「噢……嗯。」
「那我要當公主。」
「呃。」
「我超想當公主的!就是,會被大家喜歡,被珍惜的人。而且公主永遠不會死。」
「不會死嗎?」
「不會。」
「是喔。那……嗯,就給妳當公主吧。」
女孩一聽,心花怒放,大幅度地擺動拿雞腿的那隻手。「這樣我會有很多粉絲吧!」她說。
「嗯,會吧。」
「然後你簽書會的時候,會有很多人要你畫我。」
「有可能喔。」
幾分鐘後,我在教養院的後門送走女孩,以及另外13名普通地拿著捕蟲網、沿途胡鬧的小孩──有幾個我認得,是在我取材期間常來煩我的小孩,他們經過時再次大喊了「漫畫家掰掰!」,不曉得哪來的活力。有時候我真的難以想像,自己以前也曾經是那種身形、那種嗓音。
隔天一早,院長偕同教養院的老師、護理師和全部的孩子們到門口替我送行。他們對我接下來會如何運用這裡蒐集到的素材、創作出什麼樣的新作興致盎然。我向他們保證新作的可看性,隨後在絕佳的和睦氣氛中,取得院方同意,讓我帶走一本兒童讀書間裡的童話繪本。
「因為我要畫一個……『公主』,」我解釋道,「但來不及進行這類的取材。」
對於一名專畫恐怖短篇的漫畫家為何需要這種童話元素,他們大惑不解。我吐了長長的一口氣,連「我也不想啊」都懶得說就坐上接送的轎車,繼續為自己的新作苦惱去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