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樓梯的方法
◎ 寫作課隨筆 / 2021.1
她人在小會議室。
她把兩隻發冷的手塞在屁股底下,聳著肩膀坐在小會議室的方形木桌邊。幾分鐘前,她就一如慣常地在22樓工作,K上樓時,一名固執又失禮的老頭正為了訂金的支付問題在電話中與她爭論不休,對方無論如何都想省去匯款這一步。但這是系統的設定,她在電話這一端無能為力地說:並不是我不幫你,先生,是系統設定的付款方式僅限匯款。電話結束後,K敲敲她的肩膀,輕聲說:「換妳了。」
上一次被找去會議室也是同樣的場景與順序:工作途中,K先下去,再換她下去。21樓有一個開放式辦公區、三間封閉式辦公室、三間大小不一的會議室、櫃台與茶水間,除此之外,在辦公室空白的深處,有段樓梯憑空而起,以輕微的伸展和恰到好處的收斂,形成了二段式凹摺的樓梯,正是它將22樓分隔出來,變成隸屬於21樓的閣樓。每當要下去會議室,她總會在樓梯間放慢腳步,甚至躊躇,思索著等會該擺出什麼表情、如何應對,另外她還好奇,為什麼自己老是被排在K的後面,就好像那些人有些更重要的事需要跟K先討論好,才輪得到她似的?
這個疑問如影隨形,跟著她一路迤邐到會議室。現在她人就隔著那張粗面的方形木桌與那些人對望──確切說來,是兩個人。一見她進來,E便在臉上堆築一層友善,而T在她旁邊,用眉毛和坐姿設法呈現開放與輕鬆的感覺,但這兩位主管顯然不擅長對員工演戲,以致此時他們的這些表現就只是徒增肅穆。
當E開始說話,她馬上就知道了。
「妳知道,上週我們分別對妳和K進行了升遷面談……」
這是前情提要。
「我們一致認為,妳表現得相當好……」
這是在結構上必要的正面陳述,方便後面能話鋒一轉,宣告一個壞消息。
「並且妳在平常工作的表現上也非常令人信賴……特別是……的部分……」
正面陳述太多了。
一場精心餔陳的發言一旦被看破手腳就索然無味了,可是她無從阻擋,不曉得該如何阻擋,說到底她並不是能阻擋主管發言的那種角色。索然無味的對話朝向已知的結果一節一節地推進,充滿教科書的儀律。這兩位在與K對談時也是這樣嗎?竭盡所能地營造出僵硬又禮貌的氛圍?K剛才上樓時,表情是怎麼樣的?她沒看到,因為她正在講電話,那個頑固的老頭害她沒看見K的表情。但K──她想起來了──在敲敲她的肩膀,說「換妳了」的時候,那語氣是多麼從容不迫,甚至夾帶一種優越。
上一次面談中,她直接了當地對主管說出自己的想法:K很厲害。她在表達上……或者溝通上,明顯比我有條不紊許多,但工作上的事我比她更熟悉,熟悉很多,畢竟我在這裡待兩年了,而她,才七個月而已。
她特地強調了K只是一個進公司剛滿半年的新人。
實際上,這一週以來,每當她設想一個極端的情況,也就是公司決定提拔K而不是她的情況,她便會自個兒在家捶胸頓足,任自己被憤恨吞沒,並花費漫長的時間去復原那情緒。她甚至想好了如果那些人選擇K,她要如何對他們擺臉色,如何雜槍帶棒地回話以展現資深員工的憤怒。但現在,在這間正方形的會議室裡,這張正方形的木桌子前,她只是把手塞在屁股下,聽他們說話。負責講話的是E──她相信這是那兩個人的共同考量:比起T,E的談話風格溫和許多。但他們想必沒有料到溫柔的顧慮在這間會議室裡,已轉化為一種矯揉造作的形式,足以切割並異化掉所有她與他們之間曾經沒有心眼的任何一次聊天。她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兩塊手形的冰冷從臀部傳遞上來,令她哆嗦。「所以,我們決定把機會讓給K……」E把話都說完之後,試探性地問她有沒有什麼疑問。她說:「……嗯。」會議室好冷,她只想離開。E因為尷尬而繼續找話來說,到一個段落又停下來,引導她回應。她還是說:「嗯。」這些人真應該在會議室裝台暖氣的。
「嗯。」
最後一次發出音節不曉得是在回覆哪個問題,之後,她被友善地請出會議室。
回工作岡位的途中,她在那宛如腸子一般凹摺的樓梯間佇足。懸浮在這個踩不到21樓也到不了22樓的位置,令她終於鎮定下來,對稍早會議室裡的那些句子、那些毀壞釋懷。此時,她屬於這裡,並且她希望永遠待在這裡。但K的聲音從22樓依稀傳來。她抬頭,視線爬上樓梯,抵達22樓高高的地板,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她聽見K正在電話裡應付另一位固執的客人,對方顯然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讓K報出更優惠的價格。不然這樣好嗎?K的聲音因距離而飄渺:由於您是我們的老客戶,我這邊再打九折給您如何?……訂金嗎?沒關係,我幫您問問看能不能以匯款以外的方式支付,稍後回電給您。
此時,在K的隔壁,同事F剛完成了一項佔據她一整個上午的庶務性工作。她把手伸進桌上的零食包,取出幾顆巧克力糖球塞入嘴裡。天殺的客人,她心想,我應該要去別的地方躲個幾分鐘,之類的,不然難保K不會把那客人轉給我。
於是她離席,以21樓的茶水間為目的地帶著水瓶下樓,卻在樓梯間撞見L。
L聳著肩膀、把手縮在長長的袖子,像盆觀葉植物一般本來就屬於這裡,而且永遠會待在這裡。那模樣令F嚇了一跳,「妳在這幹嘛?」她問。那瞬間L也嚇了一跳,穩固的觀葉植物之姿崩毀了,一雙小動物般的眼珠子驚慌失措地游移。F問:「妳不是在小會議室?升遷談得怎麼樣?」但L結結巴巴,只回了一聲:「嗯。」便埋頭踩完前往22樓剩下的階梯。
對於L的古怪,F不做他想。她轉過身,往下踏了階後縱身一躍,以雙腳完美落地。前往茶水間的路上會經過小會議室、大會議事和辦公室,但她不在乎那些曲折的路和冷冽的溫度,當然也不在乎問同事升遷結果是否失禮,不在乎被卡進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因為,不用說,今天的她也一樣上上下下,遊走在每一個看似不屬於她的空間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