噪。
◎ 2014年刊登於《半》雜誌,改寫自原本的隨筆〈忌日清晨路像〉
清晨的日光從百葉窗的間隙透射,灑在她的臉頰。
今天也一樣,使她清醒過來的並不是窗外的光亮,而是在門外徹夜鼓噪的「那些東西」。她穿上柔軟的室內拖鞋起床,拖沓的動作使棉被邊緣掉在地面,但她不予理會。隱隱約約,有啪幾、啪幾的聲響從門板的另一邊傳來,細微,但是清晰,幾乎令人恐懼。她將眼睛貼近門板中央的圓孔,窺視外面。
這是被包圍的第四天,情況沒有改善。
回到書桌前,她在日記寫道,應該說,情況更糟了,門外聚集的東西不減反增,它們好像懸浮著,永不停歇地攻擊我。那些啪幾、啪幾的聲音簡直要把我逼瘋。
足不出戶的生活使她作息大亂,吃飯與寫日誌以外的時間全都用在睡眠。某一次,她努力讓自己連續多日都徹夜清醒,用毅力與那些東西抗衡,然而在思緒的片段她迷失了,回過神來,只發現自己蹲踞在離門窗最遠的角落啜泣。那次以後,她再也沒挺身試險過。
它們進不來的。門很牢固。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4月7日
有時她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例如突如其來地尖叫、捶壁、淚流滿面、緊握著自己的脖子直到將近窒息,當她從撕裂的痛苦中回過神來,總是不記得自己為何失控。在她的書桌前,貼著這樣一張紙條:右邊最上層的抽屜有鎮定劑。她忘記是誰寫的,反正,不重要,她老是忘記使用鎮定劑。
除此之外,她還有一些小毛病,像是例行性腹痛、發燒、嚴重暈眩或噁心,而自從門外聚集了那些東西,她也開始做醒不過來的夢中夢,時至今日,已經連續四天。
啪幾、啪幾。
隔天她在同個時間甦醒,「那些聲響」感覺更近了,近到不可思議。
她睜開惺忪的雙眼,頭頂上的百葉窗今天沒有透現陽光,隱隱約約,卻有什麼東西的影子在窗外蠕動。她起身拉開百葉窗,倏然看見了外頭景象:一顆顆斗大的眼球漂浮著,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方式擠滿窗外,在她拉開百葉窗的瞬間整齊劃一地朝她看過來,像一匹訓練有素的軍旅。接著,它們朝她推擠、衝撞,砸在那扇薄而透明的窗上。
眼球衝撞窗戶的力道過大,發出啪幾、啪幾的聲響,爆裂成液態的爛泥,形狀酷似鳥屎的流狀物就這麼黏著在玻璃上。
她立刻放下百葉窗,呼吸漸漸絮亂。
啪幾、啪幾。
啪幾、啪幾!啪幾!啪幾!
她嘶聲喊叫,抓起椅子往窗戶的方向扔,但只砸中下方的牆壁。椅子斷了一支腳,歪斜地躺在牆角。而她則靠著另一個遙遠的牆角,嗚咽著蹲下,雙手使勁拉扯頭髮。另一邊,門外的眼球也努力不謝地衝鋒撞擊,啪幾、啪幾……!聲音久久不絕,宛如那些夜晚醒不過來的噩夢。她阻止自己想像門板另一面爛泥滿佈的慘況,卻無法阻止噁心感襲來。
對垃圾桶乾嘔無數次以後,她勉強站起身子,下定決心一般從抽屜拿出美工刀 ── 就放在鎮定劑的下方 ── 一個箭步跨向門前,扭開門把的動作帶著決鬥的氣勢。眼球們就在那裡,密密麻麻,因逮到獵物而發出掠食者粗暴的歡呼。它們一擁而上,她則以美工刀的利刃迎擊,時而揮舞,時而戳刺,暖洋洋的鮮血如湧泉噴在她的額頭,還有暖洋洋的氣味。壓倒性的昏眩駕到。周遭景物像海螺似地扭轉蜷曲,最後是一片黑暗壟罩了她。
***
「這一台呢?」
安靜病房中有台關靜音的電視。醫生手拿遙控器,往下轉了一個頻道。
「眼球……眼………。」她呢喃道,雙眼發直盯著電視螢幕。每一台都在播放關於她的新聞:發瘋的女明星以及被美工刀刺傷的週刊記者。不過,床上的病人絲毫沒發現新聞內容與自己有關,只是中邪似地念念有詞,臉色蒼白如死屍。
「瘋了就是瘋了,醫療賠償絕對少不了。」經紀人用平淡的聲調說道,低頭滑著手機。
第五天,四周安靜多了。
「寫日記嗎?」她的醫生彎下腰問。她沒回答,振筆疾書地寫。
我不再被團團圍繞,但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這裡,只有白色,和一台電視。那些眼球在電視機裡,僅只是看著畫面,也好像能聽見啪幾、啪幾的聲音。我始終稱呼那些東西為『它們』,但那天它們朝我撲來的剎那,我竟產生一個錯覺,好像,它們比我更像人類。/ 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