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王]新年願望/百田解斗的筆記 ②
◎ 槍彈辯駁V3百田解斗x王馬小吉架空同人文
◎ 原創色彩很重,請多包涵。
◎ 原創色彩很重,請多包涵。
千山老師看了上次的筆記狠狠把我揶揄了一頓,他說,考慮到當初決定寫這份筆記的目的,要不提到王馬根本是天方夜譚。笑完他又接著說,明明心知肚明卻還硬要刻意宣告,感覺簡直像我喜歡那個傢伙。「這就是你的壞習慣啊,百田。」老天,你們該看看他那時候的表情,一副真的在替作文打分數的樣子。筆記是我寫的,本來就不關他的事!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話說回來,這份筆記其實是有時效的,所以我也盡早進入主題比較好。
儘管鎮上的小孩一個個都還沉浸在煙火和許願之中,但要我說的話,現在絕不是慶祝進入新年到來的時候,趁著這個機會,有些事必須告訴你。在這個鎮上,做一個「小孩」總是最幸福的。從小孩轉變成青少年實際上只需要一年,對大人來說一年就只是一年,但對小孩來說就不一樣了。事實是,現在我身邊還活著且稱得上同伴的人都是能在巨大的痛苦中替自己找到希望的厲害傢伙──其中也混雜了像王馬那樣本來就心理不正常的傢伙──已經死了的就不去冒犯,而還活著卻不是同伴的人,十個有九個是已經發瘋或絕望到奮不顧身所以完全無法溝通的,剩下一個是站在『外面的人那一邊』,處心積慮想反過來害我們的。一想到他們也曾經是跟我一起在街道上玩耍,跟我一樣有能力直率表達自我的小孩,就替他們感到不值。這個世界才不值得他們出賣自己的靈魂。
但是,就如反町老師所說,人在為理想奮戰的時候,往往會做出前所未有的殘酷行為,其中當然也包括各種形式的自我毀滅。我相信那些人之所以變成那個樣子,都是他們的選擇。說他們不幸就太自以為是了。他們是他們,而我是我。我替他們覺得不值,這份心情他們大可以當成糞土,我不會覺得怎樣。
言歸正題,如果你在這個鎮上是一個心智稍微正常,又稍微有點思考能力的「青少年」,就會知道「進入新的一年」代表的是什麼。不知什麼時候養成了習慣,我們這些訓練所畢業的同期每年12月31日都會聚在一起,像某種同學會,只不過每一年人數都減少一點。圍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人敢說「新年快樂」這種話,但總得有人要說,所以每一年我都負責在氣氛一片低靡的時候跳出來替大夥們加油打氣,今年也不例外。我告訴他們,今年我們所有人都要一起活下去。「是你們的話一定辦得到的,我相信你們。」費了好一番唇舌,大家才稍微提起士氣。
但王馬那傢伙今年也非常無情地潑了冷水。聽完我說的話,他嘻嘻笑了一陣,說:「這種時候還能滿口漂亮話,真不知道該說小百田太笨還是太沒神經呢。」
「你說什麼!」
「太鬆懈的話,四月馬上就會被殺的哦。」
此話一出,好不容易帶動的氣氛又立刻降回冰點。沒有人有辦法反駁那句話,因為那是事實。但這跟該不該此時說出來是兩碼子事。王馬那個傢伙,就是能在情況已經夠糟的時候再多搧你兩巴掌,告訴你情況當然還有可能更糟。有時候真想把他抓起來痛打一頓。
……什麼?我說過絕不讓他再出現在故事裡?你們居然還糾結那種小事啊,千山老師不都說過不可能了嗎,真是不成氣候。
總而言之,前幾天同學會除了王馬特別白目之外,沒再發生什麼大事。大家和平地聚集又和平地解散,離開彼此之後我們都各自有非做不可的工作,就是寫生存報告——現在提這個還太早了,你什麼都不知道,想必一頭霧水吧,所以我還是想把時間回溯到大家都還是小孩的時候,那麼一來,我就可以告訴你另一個故事。
我說過,小孩是很幸福的。但那並不表示一切都很快樂,只是在那個時代,不管多巨大的事件對我們來說都只是插曲,大人們詫異、憤怒或悲傷,而我們只有茫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是「小孩」,我們什麼事也不涉入。
故事發生在我與王馬一起共過聖誕節的隔年,時間點和現在一樣:舊的一年完結,邁入新的一年。當時的我們不論身體還是心智都只有十歲,成天歡欣鼓舞,追求連續性的刺激。12月31日的某堂課,老師發給我們每個人一張白紙,說要讓我們寫新年願望上去,回收之後,會交給我們未來的指導老師。我們盯著手中的白紙,頓時對未來充滿妄想,興奮到大雪紛飛的天都不覺得冷,但是,一想到是要寫給指導老師看的,大家都不敢輕易下筆。
訓練所的課程有七年,一個小孩從八歲進訓練所,直到十五歲才會畢業,成為「真正的自己」。如果你的頭銜是「烘焙師」,就要成為烘焙師;如果你是「狙擊手」,就要成為狙擊手。非得這樣不可。進訓練所的前兩年接受通才教育,也就是國語,數學,生物,體育等科目,從第三年開始,每個人會被指導老師接管,課表會變成以與指導老師的一對一訓練為主,剩餘時間分給通識課。
關於「指導老師」這回事,制度依然是給大人機會的──不是我們選擇老師,而是老師選擇我們。剛開始的兩年說穿了就是鑑賞期,讓訓練所的老師們評估每一位學員,並決定自己要接收哪幾個。在訓練所裡,每一位學員的表現都有目共睹,有只擅長某些科目的學生,也有樣樣都輕鬆通關的天才,當然,不管哪方面都吊車尾的可憐人也是存在的。差勁的學生像燙手山芋,遲遲沒有老師要接手,最後,就變成抽籤決定。
而對孩子們來說,指導老師是誰,厲不厲害,又好不好相處,這些遙遠又渺小的問題幾乎就是全部的問題了,所以許多人時時力求表現,希望自己能得喜歡的老師歡心。但這些舉動看在我的眼裡太狡詐,又太沒意義,說到底,不管誰做我的指導老師,或不管指導老師對我的想法如何,我都不會變。我無論如何都會成為最優秀的宇宙飛行員,唯有這點是千真萬確的。
所以,當大家眉頭緊皺,一邊抓著白紙一邊猶豫該在上面寫什麼冠冕堂皇的願望時,我提起筆唰唰三聲,立刻就寫好了。我從座位站起來,揮舞著寫好願望的紙張,對講台前的老師大喊:「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交給我的指導老師,我要『成為一名宇宙飛行員』!我的願望不是秘密,更不是作業,而且是一定會實現的。」
空氣凝結了三秒左右,接著,教室各個角落開始爆出參差不齊的笑聲。不是嘲諷,而是打從心裡鬆了一口氣的笑聲。就是這樣,越是在重要的時刻,就越是需要一個讓大家知道「啊、原來沒那麼嚴重啊,原來這個時候輕率一點也無妨啊」的人。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個人。我不是「正在當」那個人,而是我本來就是。
經過我的催化,同班的學員們或快或慢,一個個都拿起筆在白紙上開始寫點什麼。我對情況感到相當滿意,但是環顧了全班,居然看見我隔壁的人正仰著頭,張著圓圓的嘴大睡特睡。那身白色衣裝和黑白格子的圍兜兜真是顯眼到不能在顯眼了。
「喂!王馬!」我狠狠拍了一下他那顆活像是八爪章魚的頭,「這種時候你睡什麼睡啊!」
被打醒之後他慌慌張張地左顧右盼。
「……欸?咦、抱歉,總覺得有什麼人正在發表很無聊的演說,不小心就…。」
「真是受不了……話說回來,你什麼都還沒寫啊?」坐下的同時,我往他桌上的白紙瞄過去。
「嗯?寫什麼?」
「還能寫什麼,你的新年願望啊。」
「啊、對喔,因為某人大肆宣布了一個根本不能在一年內實現的夢想,害我都忘記原來是要寫新年願望了!」
「啊?你說什麼…!」
他把手輕輕放在嘴邊,發出嘻嘻嘻的笑聲。「我說啊,小百田,你其實根本不知道新年願望的意思吧?顧名思義就是在新的一年裡希望能實現的願望哦。以你的資質,訓練所的七年的時間能不能讓你成為宇宙飛行員都是個問題了,居然還大言不慚把那個當作新年願望啊。笑──死人了!」
「管你那麼多,我說會當上宇宙飛行員就會當上的啊!……咦,等等,所以你剛才明明沒有在睡覺對吧?」
「真是的──小百田不管什麼事都後知後覺呢,真不知道你的奶奶怎麼受得了你。」
「關、關我奶奶什麼事!」
吵得如火如荼的我們最後在老師的訓誡下被強制噤聲,但我仍不斷往王馬的方向看過去──真不曉得我幹嘛這麼關照他──直到老師宣布要收回大家的新年願望,他都沒在紙上寫任何東西,反而不斷做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像是把壓扁的鋁箔包飲料折成迴力鏢的形狀,或是把一整包跳跳糖灑進裝有不明褐色液體的寶特瓶裡。
下課後他對我說:「明年我們就再也不會這樣坐在隔壁了,你會有那麼一點點想我嗎?」
我怒斥道:「誰要想你啊。」
「這樣啊,真合我的意!小百田要是亂想我我可要報警了。」
沒錯,他一直是這個死樣子,自從前一年我與他的聖誕評鑑的鬧劇後,他就不斷在各式各樣的時間與地點跳出來糾纏我,而且他糾纏我不是因為喜歡我,怎麼看都像討厭我,所以想盡辦法惹我發火(虧我還送了他我最寶貝的宇宙之卵,真是浪費)。往往我一發火他就特別開心,所以有段時間我努力修養自己,對他說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只為了不動怒,但終究還是不敵他的攻勢。基本上我跟他在訓練所就是吵來吵去,每次被大家調侃感情很好,我都很盡責地反駁:「才不好啊!」而王馬總會火上加油:「對啊,超要好的!」
那一天也一如往常,最後一堂課我們在教室裡為了爭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而大吵一頓。他看起來開心得不得了,彷彿王馬小吉這四個字就是為了像這樣引起戰爭而存在,而我滿臉晦氣,等不及一下課就要衝回宿舍補血。
但是回到宿舍後我並沒有獲得平靜,相反地,就在我躺上床發呆的十幾分鐘後,一件大事發生了。那是一樁在我們那個年紀怎麼也想不到的大事。一切開始於那接在一陣刺耳雜音之後的廣播:
『目前宿舍區有身分無法辨明的危險人士闖入,請各位學員待在寢室內,切勿外出走動』,廣播是這樣說的,『重複一次,請各位學員待在寢室內,切勿外出走動』。廣播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帶著層層疊疊的回音從房間上方的擴音器溢出,在房間裡迴響著。最後的回音消失之後,房間又恢復一片寂靜。那危言聳聽的廣播毫無實感,像在整人。
就在我還絞盡腦汁想著危險人士是什麼意思?是怎樣的危險?的時候,一陣兵荒馬亂的跑步聲從樓上傳來,伴隨著此起彼落的尖叫。
我心頭一震。開始真切地感受到「危險」。樓上也是宿舍區,我想那些跑步聲與尖叫聲是從走廊傳來的,因為聲音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聽起來橫越了很長的距離。接著我想到,我班上的許多同學都住在樓上的寢室,不如說,正上方走廊的那一整排住的全都是我的同學。
「這到底……」
我喃喃自語。直覺告訴我會出事,但我無法採取行動,如果危險人物真的攜帶武器,輕率地走出房間很容易送死。如果用房門上的貓眼往外面看看,說不定能掌握什麼情況,這樣想著,我邁步走向房門,忽然聽見門的方向傳來細細碎碎的聲音,感覺有什麼正在蠢動,再走得更近點,我發現那聲音是從門鎖發出來的。
我立刻退後一大步,怔怔地望著那個一邊發出嚇人聲響一邊微微顫動喇叭鎖,整張臉都綠了。有人正在另一側開我的鎖。這個想法讓我立刻跑回房間深處,東翻西找,居然沒有任何適合當武器的東西,最後我只好把畚箕上的掃把拔下來,用掃頭對準房門。
不出幾秒,我終於聽到在心中幻聽好幾次的喀啦聲。接著,門像被施咒語一樣被緩緩推開,我一邊大吼,一邊舉著掃把──像舉著攻城槌那樣──朝從門後的人影刺過去。
然後非常華麗地刺空了。不,應該說,被閃過了。
因為被閃過所以失去了重心,整個人煞車不及往前踉蹌好幾步,最後,一頭栽在地板上。我心想慘了,看來今天就是我的忌日。但是耳邊卻傳來熟悉又猖狂的笑聲。
「哈哈哈!小百田這種八十歲老人的身手,連小嬰兒都能輕易殺死你哦!」
我撐起身子往上看,「王…王馬?」
「嗯,是我!怎麼樣,嚇到了嗎?剛學會了開鎖,第一個想整的就是小百田呢!」
我雙手雙腳撐在那,維持著小狗的姿勢看著那小子得意的笑容好一陣子。終於搞清楚狀況後,我休養很好地在發怒之前慢慢站起身,把他跟地上的掃把一同撂進了房間後,砰一聲甩上門。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徹底爆發。
「搞什麼鬼!很好玩嗎?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
「嘻嘻,有不明人士跑進來了對吧。所以?很害怕嗎?明明連對方的樣子都沒見過,就擅自被自己的幻想嚇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真的很像小百田的風格呢。」
「你……」
「嗯?怎麼了,被說中所以無言以對了嗎?」王馬面露天真無邪的笑容,兀自往我的床一坐,顯然沒有要馬上離開的意思。
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忿忿不平的感覺淹沒了我。我實在想不出王馬為何要這樣處處找我麻煩,不肯放我清淨。
況且,我就算了,那你呢?你不怕嗎?不覺得危險嗎?正因為不知道那個不明人士的底,所以在任何情況下被攻擊都是有可能的吧?這些話……想必問了也不會被認真回覆,只會被笑鬧地帶過去。面對這個不速之客說什麼都沒用。
我徹底閉嘴,準備用史上最瞧不起人的態度與他冷戰,不管他要待多久,不管他要說多少話,我都要保持沉默。這時,樓上再度傳來震耳欲聾的巨響。咑咑咑咑咑!聲音大得整個房間彷彿都為之搖晃(顯然是我的錯覺),恢復安靜之後,我回想起那聲音,與記憶中電影裡聽見的槍聲非常相似。
王馬感覺是徹底精神不正常了。他像個在奇趣蛋裡看見超酷玩具的小孩,雙眼閃閃發亮。
「你聽,樓上展開了槍戰!」
「……。」
過不久,樓上的那些人似乎都跑到我們這層樓了。不只一個。他們在走廊在飛來竄去,奔跑的聲音像失去節奏的鼓聲,響遍整條走廊,傳進房間裡特別驚心動魄。接著,一個重擊拍在我的房門上,外面的人發出狂顛的尖叫,聲音就貼在門上。我慢慢聽出了尖叫中的話語:「出來!」她是在叫我們出去。尖叫停止後過了半晌,她忽然用冷靜到低沉的聲音說:「我知道你在裡面。」
王馬睜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我感覺他又要口出狂言,便迅速一手摀住他的嘴,另一手圈住他的脖子。他隨即伸出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腕,不是很用力,感覺沒什麼要反抗的意思。
門外的女人不停拍擊房門,時而高聲尖叫,時而低聲威脅,我與王馬在房裡維持那個糾葛的姿勢動也不動,什麼聲音也沒出。
不一會兒,東西倒地的悶聲從門外傳來。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從地面移動物體的聲音。
王馬俐落地拍掉我圍住他脖子的那隻手,卻沒把我摀住他嘴巴的手也一起撥開。我向下一瞥,看見他還是睜著那雙靛紫色的大眼睛瞪著房門。不知怎地,我的腦海開始重播他剛才那句彷彿發現驚奇玩具的「樓上展開了槍戰」,那個時候,他的聲音似乎有點顫抖。
現在想起來,我仍不明白那個時候的他究竟是緊張還是興奮。以十歲的年紀來說,他還有為這種事感到緊張的可能;但以王馬小吉來說,他能在任何該緊張的場合感到興奮。
不久,宣告不明人士已經被處決的廣播響起了。
雖然不太清楚「處決」是什麼意思,但總之就是安全了吧。
我和王馬走出房間,看見左鄰右舍的同學們也紛紛帶著惴惴不安的神情站在門口觀望。整條走廊沒有半點鬥爭過的痕跡,和平到令人難以置信,就像虛張聲勢的海嘯最後被證實只是一道稍微大一點的海浪,剛才在房間裡聽見的霎時間都像是幻聽。
可是不是,我馬上就知道不是。因為當大夥為了查看樓上的同學是否安好而成群結隊走上二樓時,終於看見了難以置信的畫面。
已經有一大群人把掛著王馬小吉名牌的房門口團團包圍了。我跟其他從一樓上來的學生們擠在人群後面,墊高腳尖往裡頭瞧,看見整個房間有大半面積都是紅色的。
一個男人倒在房間中央,他的血從胸口無數個穿孔汨流而出,在周圍形成一片血的湖泊。
我花了好一陣子才明白自己看到的東西是真的。人群中不斷有人在尖叫。王馬站在我後面,從我的手肘和腰部之間擠進一顆頭來,大聲抗議:「我看不到啦──都被小百田擋住了。」
聞言我並沒有讓開,反而把位置卡得更穩,好好地把他關在身後。
我只是順著直覺這麼做罷了。直覺告訴我讓王馬看到不太好,尤其是那男人臉上的表情。在極大的痛苦中死去的人,他們的臉會扭曲到什麼程度,這個世界上不需要再多一個人知道。而且,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想看見有人慘死在自己將來可能還要住的房間裡,那是多倒胃口的一件事啊,我的話未來一定天天做惡夢的。雖然對他來說這可能是多餘的顧慮也說不定。
而因為王馬的房間那一晚成了兇殺現場,短時間內無法重新整頓,所以班導師一聲令下,安排他「未來這陣子」都睡在「跟他感情最好的百田」的寢室裡。聽了這個決定,王馬面露委屈地抱怨:「咦……我不要…小百田的房間有一股奇怪的臭味……」,而我除了否認臭味之外,還忙著跟班導師確認,什麼叫「跟他感情最好的百田」,沒有那種東西。
不過,在這個小鎮,在這個訓練所,小孩沒有權力決定任何事,所以最後我們也沒能讓班導師改變決定。
當晚王馬捲著一條毛毯就在地上睡著了。我以為他會一直說話吵得我睡不著,結果沒有,他看起來很累的樣子。但他睡了之後我反而睡不著。我的腦袋裡不斷想著那個死在他房裡的男人,為什麼他會在王馬的房間裡?他是被入侵者殺死的嗎?如果是,什麼時候被殺死的?會不會王馬撬開我的房間不全是為了嚇唬我(當然也有這個意圖在),而是他的房間被入侵者闖入了,但一直待在走廊等於等死,所以只好逃到我這裡?
這些都是沒有答案的疑問。自從那晚以後王馬就沒再認真談過這件事,彷彿已經膩了。
而我也是,對那個年紀的我來說,這真的只是一件插曲而已。很可怕,很血腥,但沒有人要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有緣由的事情,只要威脅被解除也就可以輕鬆帶過。小孩的生活都是這樣。
隔天,我房間的單人床被換成一張雙層床,為了是讓我們兩個不用爭床鋪,或擠一張床睡。王馬傢伙一看見那張雙層床,就像個幼稚園小孩一樣宣告他要睡上鋪,見我沒有回應,就一直吵個不停,於是成熟又溫柔的我就答應他了。反正我都沒有差,順著他的意也無妨。
幾天後我得知了那個死在王馬房間裡的男人是我原本的指導老師。告訴我這件事的人是千山老師。那天我被廣播叫到他的研究室去,一進去就看見一個胖得像顆大氣球似的胖子坐在旋轉椅上,一邊以誇張的吃相一口一口咬著甜甜圈,一邊口齒不清地說:「所以,百田同學,就由我來接收你啦。」
千山老師是一個邋遢的胖子,同時他也是『探險家』頭銜的持有人。
王馬第一次見到千山老師時,對他的體型做出了這樣的反應:「嗚喔──好厲害的感覺!你會相撲嗎?」
千山老師說:「不會。但我很會吃喔!」
「嗚哇──太厲害了!」
他們兩個根本是一拍即合,比起要緊事,他們都更喜歡讓對話變得言不及義。即使知道最關鍵的是什麼,也寧可放在心裡……不過,有關千山老師,還是等下次有緣再提吧。
這次說的故事沒什麼意義,只是我認為很適合在現在這個時節拿出來說。對小孩而言,迎新年是許願的時節,我們誰都經歷過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但當我們不再是小孩,迎新年的意義只是迎向更混亂更荒謬的戰爭,有的人會在這樣的時間點發瘋,拿起武器攻擊那些幸福的人。
世界上很多事情看起來幸福,但實際上的意義卻不是幸福,而是要我們在還能夠幸福的時候幸福。聖誕評鑑也是,新年願望也是,你還可以獲得也還可以做白日夢,前提是你涉世未深。我很少回首過去,因為我認為人只能不斷向前走,但寫這份筆記不輸入回憶是不行的,所以每次一寫,我就得重新思考過去的事情。最後我發現要如何評價事情都端看我們自身的信念。我想起畢業後的某次,王馬對我說當初那張新年願望的白紙根本是老師們的謊言。現在重新想過,我依然想要相信那是讓我們繼續在這個世界堅持下去的必要方法。比起否定一切,我選擇先肯定一切。有時候你必須先相信,才能看見事情的價值。
而事到如今,我也相信王馬說新年願望是謊言這句話,本身並沒有否定一切的意思。
「因為是謊言,所以你那個時候才什麼也沒寫嗎?」那時聽他那麼說,我問。
「才不是呢──我跟小百田不一樣,腦子裡沒那些不切實際的愚蠢願望啦。」
「你說什麼……!」
「話說回來,你居然連這麼久以前的事都還記得,是因為跟我有關嗎?總覺得很噁心耶……」
「只是剛好記得而已啦。況且說噁心太過分了吧……」
「嘻嘻,你不知道嗎?我最喜歡說謊了喔。」
「……哈…?」
「不過說小百田很噁心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話就是了!啊哈哈!」
再重申一次,我是很討厭那傢伙的。他必定也沒多喜歡我。我們只是出於種種原因無法擺脫彼此而已。我暗自想過不只一次,如果他不是這樣的人,如果他把他知道的所有事都當成情報跟我分享,如果他再多說一點真心話,情況會是什麼樣子。但這樣的假設沒有一次成立。他比所有人想像的都還要更貼近他的頭銜,只要他還是首腦,就不可能有向任何人坦誠相見的一天。然後,你知道嗎?討厭一個人的責任是很重的,在討厭一個人之前,你有責任試著去全面地了解那個人。什麼也不懂的討厭就只是單純的逃避而已。所以你也就明白我說我很討厭他是什麼意思了。
「……什麼啊,所以你還是有許願的嘛。但因為是首腦所以不能給人知道對吧。沒想到你意外是個正直的傢伙。」
可惜我不會畫圖,所以當時他臉上是什麼表情,就任你想像吧。
TBC.
千山老師看了上次的筆記狠狠把我揶揄了一頓,他說,考慮到當初決定寫這份筆記的目的,要不提到王馬根本是天方夜譚。笑完他又接著說,明明心知肚明卻還硬要刻意宣告,感覺簡直像我喜歡那個傢伙。「這就是你的壞習慣啊,百田。」老天,你們該看看他那時候的表情,一副真的在替作文打分數的樣子。筆記是我寫的,本來就不關他的事!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話說回來,這份筆記其實是有時效的,所以我也盡早進入主題比較好。
儘管鎮上的小孩一個個都還沉浸在煙火和許願之中,但要我說的話,現在絕不是慶祝進入新年到來的時候,趁著這個機會,有些事必須告訴你。在這個鎮上,做一個「小孩」總是最幸福的。從小孩轉變成青少年實際上只需要一年,對大人來說一年就只是一年,但對小孩來說就不一樣了。事實是,現在我身邊還活著且稱得上同伴的人都是能在巨大的痛苦中替自己找到希望的厲害傢伙──其中也混雜了像王馬那樣本來就心理不正常的傢伙──已經死了的就不去冒犯,而還活著卻不是同伴的人,十個有九個是已經發瘋或絕望到奮不顧身所以完全無法溝通的,剩下一個是站在『外面的人那一邊』,處心積慮想反過來害我們的。一想到他們也曾經是跟我一起在街道上玩耍,跟我一樣有能力直率表達自我的小孩,就替他們感到不值。這個世界才不值得他們出賣自己的靈魂。
但是,就如反町老師所說,人在為理想奮戰的時候,往往會做出前所未有的殘酷行為,其中當然也包括各種形式的自我毀滅。我相信那些人之所以變成那個樣子,都是他們的選擇。說他們不幸就太自以為是了。他們是他們,而我是我。我替他們覺得不值,這份心情他們大可以當成糞土,我不會覺得怎樣。
言歸正題,如果你在這個鎮上是一個心智稍微正常,又稍微有點思考能力的「青少年」,就會知道「進入新的一年」代表的是什麼。不知什麼時候養成了習慣,我們這些訓練所畢業的同期每年12月31日都會聚在一起,像某種同學會,只不過每一年人數都減少一點。圍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人敢說「新年快樂」這種話,但總得有人要說,所以每一年我都負責在氣氛一片低靡的時候跳出來替大夥們加油打氣,今年也不例外。我告訴他們,今年我們所有人都要一起活下去。「是你們的話一定辦得到的,我相信你們。」費了好一番唇舌,大家才稍微提起士氣。
但王馬那傢伙今年也非常無情地潑了冷水。聽完我說的話,他嘻嘻笑了一陣,說:「這種時候還能滿口漂亮話,真不知道該說小百田太笨還是太沒神經呢。」
「你說什麼!」
「太鬆懈的話,四月馬上就會被殺的哦。」
此話一出,好不容易帶動的氣氛又立刻降回冰點。沒有人有辦法反駁那句話,因為那是事實。但這跟該不該此時說出來是兩碼子事。王馬那個傢伙,就是能在情況已經夠糟的時候再多搧你兩巴掌,告訴你情況當然還有可能更糟。有時候真想把他抓起來痛打一頓。
……什麼?我說過絕不讓他再出現在故事裡?你們居然還糾結那種小事啊,千山老師不都說過不可能了嗎,真是不成氣候。
總而言之,前幾天同學會除了王馬特別白目之外,沒再發生什麼大事。大家和平地聚集又和平地解散,離開彼此之後我們都各自有非做不可的工作,就是寫生存報告——現在提這個還太早了,你什麼都不知道,想必一頭霧水吧,所以我還是想把時間回溯到大家都還是小孩的時候,那麼一來,我就可以告訴你另一個故事。
我說過,小孩是很幸福的。但那並不表示一切都很快樂,只是在那個時代,不管多巨大的事件對我們來說都只是插曲,大人們詫異、憤怒或悲傷,而我們只有茫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是「小孩」,我們什麼事也不涉入。
故事發生在我與王馬一起共過聖誕節的隔年,時間點和現在一樣:舊的一年完結,邁入新的一年。當時的我們不論身體還是心智都只有十歲,成天歡欣鼓舞,追求連續性的刺激。12月31日的某堂課,老師發給我們每個人一張白紙,說要讓我們寫新年願望上去,回收之後,會交給我們未來的指導老師。我們盯著手中的白紙,頓時對未來充滿妄想,興奮到大雪紛飛的天都不覺得冷,但是,一想到是要寫給指導老師看的,大家都不敢輕易下筆。
訓練所的課程有七年,一個小孩從八歲進訓練所,直到十五歲才會畢業,成為「真正的自己」。如果你的頭銜是「烘焙師」,就要成為烘焙師;如果你是「狙擊手」,就要成為狙擊手。非得這樣不可。進訓練所的前兩年接受通才教育,也就是國語,數學,生物,體育等科目,從第三年開始,每個人會被指導老師接管,課表會變成以與指導老師的一對一訓練為主,剩餘時間分給通識課。
關於「指導老師」這回事,制度依然是給大人機會的──不是我們選擇老師,而是老師選擇我們。剛開始的兩年說穿了就是鑑賞期,讓訓練所的老師們評估每一位學員,並決定自己要接收哪幾個。在訓練所裡,每一位學員的表現都有目共睹,有只擅長某些科目的學生,也有樣樣都輕鬆通關的天才,當然,不管哪方面都吊車尾的可憐人也是存在的。差勁的學生像燙手山芋,遲遲沒有老師要接手,最後,就變成抽籤決定。
而對孩子們來說,指導老師是誰,厲不厲害,又好不好相處,這些遙遠又渺小的問題幾乎就是全部的問題了,所以許多人時時力求表現,希望自己能得喜歡的老師歡心。但這些舉動看在我的眼裡太狡詐,又太沒意義,說到底,不管誰做我的指導老師,或不管指導老師對我的想法如何,我都不會變。我無論如何都會成為最優秀的宇宙飛行員,唯有這點是千真萬確的。
所以,當大家眉頭緊皺,一邊抓著白紙一邊猶豫該在上面寫什麼冠冕堂皇的願望時,我提起筆唰唰三聲,立刻就寫好了。我從座位站起來,揮舞著寫好願望的紙張,對講台前的老師大喊:「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交給我的指導老師,我要『成為一名宇宙飛行員』!我的願望不是秘密,更不是作業,而且是一定會實現的。」
空氣凝結了三秒左右,接著,教室各個角落開始爆出參差不齊的笑聲。不是嘲諷,而是打從心裡鬆了一口氣的笑聲。就是這樣,越是在重要的時刻,就越是需要一個讓大家知道「啊、原來沒那麼嚴重啊,原來這個時候輕率一點也無妨啊」的人。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個人。我不是「正在當」那個人,而是我本來就是。
經過我的催化,同班的學員們或快或慢,一個個都拿起筆在白紙上開始寫點什麼。我對情況感到相當滿意,但是環顧了全班,居然看見我隔壁的人正仰著頭,張著圓圓的嘴大睡特睡。那身白色衣裝和黑白格子的圍兜兜真是顯眼到不能在顯眼了。
「喂!王馬!」我狠狠拍了一下他那顆活像是八爪章魚的頭,「這種時候你睡什麼睡啊!」
被打醒之後他慌慌張張地左顧右盼。
「……欸?咦、抱歉,總覺得有什麼人正在發表很無聊的演說,不小心就…。」
「真是受不了……話說回來,你什麼都還沒寫啊?」坐下的同時,我往他桌上的白紙瞄過去。
「嗯?寫什麼?」
「還能寫什麼,你的新年願望啊。」
「啊、對喔,因為某人大肆宣布了一個根本不能在一年內實現的夢想,害我都忘記原來是要寫新年願望了!」
「啊?你說什麼…!」
他把手輕輕放在嘴邊,發出嘻嘻嘻的笑聲。「我說啊,小百田,你其實根本不知道新年願望的意思吧?顧名思義就是在新的一年裡希望能實現的願望哦。以你的資質,訓練所的七年的時間能不能讓你成為宇宙飛行員都是個問題了,居然還大言不慚把那個當作新年願望啊。笑──死人了!」
「管你那麼多,我說會當上宇宙飛行員就會當上的啊!……咦,等等,所以你剛才明明沒有在睡覺對吧?」
「真是的──小百田不管什麼事都後知後覺呢,真不知道你的奶奶怎麼受得了你。」
「關、關我奶奶什麼事!」
吵得如火如荼的我們最後在老師的訓誡下被強制噤聲,但我仍不斷往王馬的方向看過去──真不曉得我幹嘛這麼關照他──直到老師宣布要收回大家的新年願望,他都沒在紙上寫任何東西,反而不斷做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像是把壓扁的鋁箔包飲料折成迴力鏢的形狀,或是把一整包跳跳糖灑進裝有不明褐色液體的寶特瓶裡。
下課後他對我說:「明年我們就再也不會這樣坐在隔壁了,你會有那麼一點點想我嗎?」
我怒斥道:「誰要想你啊。」
「這樣啊,真合我的意!小百田要是亂想我我可要報警了。」
沒錯,他一直是這個死樣子,自從前一年我與他的聖誕評鑑的鬧劇後,他就不斷在各式各樣的時間與地點跳出來糾纏我,而且他糾纏我不是因為喜歡我,怎麼看都像討厭我,所以想盡辦法惹我發火(虧我還送了他我最寶貝的宇宙之卵,真是浪費)。往往我一發火他就特別開心,所以有段時間我努力修養自己,對他說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只為了不動怒,但終究還是不敵他的攻勢。基本上我跟他在訓練所就是吵來吵去,每次被大家調侃感情很好,我都很盡責地反駁:「才不好啊!」而王馬總會火上加油:「對啊,超要好的!」
那一天也一如往常,最後一堂課我們在教室裡為了爭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而大吵一頓。他看起來開心得不得了,彷彿王馬小吉這四個字就是為了像這樣引起戰爭而存在,而我滿臉晦氣,等不及一下課就要衝回宿舍補血。
但是回到宿舍後我並沒有獲得平靜,相反地,就在我躺上床發呆的十幾分鐘後,一件大事發生了。那是一樁在我們那個年紀怎麼也想不到的大事。一切開始於那接在一陣刺耳雜音之後的廣播:
『目前宿舍區有身分無法辨明的危險人士闖入,請各位學員待在寢室內,切勿外出走動』,廣播是這樣說的,『重複一次,請各位學員待在寢室內,切勿外出走動』。廣播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帶著層層疊疊的回音從房間上方的擴音器溢出,在房間裡迴響著。最後的回音消失之後,房間又恢復一片寂靜。那危言聳聽的廣播毫無實感,像在整人。
就在我還絞盡腦汁想著危險人士是什麼意思?是怎樣的危險?的時候,一陣兵荒馬亂的跑步聲從樓上傳來,伴隨著此起彼落的尖叫。
我心頭一震。開始真切地感受到「危險」。樓上也是宿舍區,我想那些跑步聲與尖叫聲是從走廊傳來的,因為聲音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聽起來橫越了很長的距離。接著我想到,我班上的許多同學都住在樓上的寢室,不如說,正上方走廊的那一整排住的全都是我的同學。
「這到底……」
我喃喃自語。直覺告訴我會出事,但我無法採取行動,如果危險人物真的攜帶武器,輕率地走出房間很容易送死。如果用房門上的貓眼往外面看看,說不定能掌握什麼情況,這樣想著,我邁步走向房門,忽然聽見門的方向傳來細細碎碎的聲音,感覺有什麼正在蠢動,再走得更近點,我發現那聲音是從門鎖發出來的。
我立刻退後一大步,怔怔地望著那個一邊發出嚇人聲響一邊微微顫動喇叭鎖,整張臉都綠了。有人正在另一側開我的鎖。這個想法讓我立刻跑回房間深處,東翻西找,居然沒有任何適合當武器的東西,最後我只好把畚箕上的掃把拔下來,用掃頭對準房門。
不出幾秒,我終於聽到在心中幻聽好幾次的喀啦聲。接著,門像被施咒語一樣被緩緩推開,我一邊大吼,一邊舉著掃把──像舉著攻城槌那樣──朝從門後的人影刺過去。
然後非常華麗地刺空了。不,應該說,被閃過了。
因為被閃過所以失去了重心,整個人煞車不及往前踉蹌好幾步,最後,一頭栽在地板上。我心想慘了,看來今天就是我的忌日。但是耳邊卻傳來熟悉又猖狂的笑聲。
「哈哈哈!小百田這種八十歲老人的身手,連小嬰兒都能輕易殺死你哦!」
我撐起身子往上看,「王…王馬?」
「嗯,是我!怎麼樣,嚇到了嗎?剛學會了開鎖,第一個想整的就是小百田呢!」
我雙手雙腳撐在那,維持著小狗的姿勢看著那小子得意的笑容好一陣子。終於搞清楚狀況後,我休養很好地在發怒之前慢慢站起身,把他跟地上的掃把一同撂進了房間後,砰一聲甩上門。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徹底爆發。
「搞什麼鬼!很好玩嗎?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
「嘻嘻,有不明人士跑進來了對吧。所以?很害怕嗎?明明連對方的樣子都沒見過,就擅自被自己的幻想嚇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真的很像小百田的風格呢。」
「你……」
「嗯?怎麼了,被說中所以無言以對了嗎?」王馬面露天真無邪的笑容,兀自往我的床一坐,顯然沒有要馬上離開的意思。
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忿忿不平的感覺淹沒了我。我實在想不出王馬為何要這樣處處找我麻煩,不肯放我清淨。
況且,我就算了,那你呢?你不怕嗎?不覺得危險嗎?正因為不知道那個不明人士的底,所以在任何情況下被攻擊都是有可能的吧?這些話……想必問了也不會被認真回覆,只會被笑鬧地帶過去。面對這個不速之客說什麼都沒用。
我徹底閉嘴,準備用史上最瞧不起人的態度與他冷戰,不管他要待多久,不管他要說多少話,我都要保持沉默。這時,樓上再度傳來震耳欲聾的巨響。咑咑咑咑咑!聲音大得整個房間彷彿都為之搖晃(顯然是我的錯覺),恢復安靜之後,我回想起那聲音,與記憶中電影裡聽見的槍聲非常相似。
王馬感覺是徹底精神不正常了。他像個在奇趣蛋裡看見超酷玩具的小孩,雙眼閃閃發亮。
「你聽,樓上展開了槍戰!」
「……。」
過不久,樓上的那些人似乎都跑到我們這層樓了。不只一個。他們在走廊在飛來竄去,奔跑的聲音像失去節奏的鼓聲,響遍整條走廊,傳進房間裡特別驚心動魄。接著,一個重擊拍在我的房門上,外面的人發出狂顛的尖叫,聲音就貼在門上。我慢慢聽出了尖叫中的話語:「出來!」她是在叫我們出去。尖叫停止後過了半晌,她忽然用冷靜到低沉的聲音說:「我知道你在裡面。」
王馬睜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我感覺他又要口出狂言,便迅速一手摀住他的嘴,另一手圈住他的脖子。他隨即伸出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腕,不是很用力,感覺沒什麼要反抗的意思。
門外的女人不停拍擊房門,時而高聲尖叫,時而低聲威脅,我與王馬在房裡維持那個糾葛的姿勢動也不動,什麼聲音也沒出。
不一會兒,東西倒地的悶聲從門外傳來。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從地面移動物體的聲音。
王馬俐落地拍掉我圍住他脖子的那隻手,卻沒把我摀住他嘴巴的手也一起撥開。我向下一瞥,看見他還是睜著那雙靛紫色的大眼睛瞪著房門。不知怎地,我的腦海開始重播他剛才那句彷彿發現驚奇玩具的「樓上展開了槍戰」,那個時候,他的聲音似乎有點顫抖。
現在想起來,我仍不明白那個時候的他究竟是緊張還是興奮。以十歲的年紀來說,他還有為這種事感到緊張的可能;但以王馬小吉來說,他能在任何該緊張的場合感到興奮。
不久,宣告不明人士已經被處決的廣播響起了。
雖然不太清楚「處決」是什麼意思,但總之就是安全了吧。
我和王馬走出房間,看見左鄰右舍的同學們也紛紛帶著惴惴不安的神情站在門口觀望。整條走廊沒有半點鬥爭過的痕跡,和平到令人難以置信,就像虛張聲勢的海嘯最後被證實只是一道稍微大一點的海浪,剛才在房間裡聽見的霎時間都像是幻聽。
可是不是,我馬上就知道不是。因為當大夥為了查看樓上的同學是否安好而成群結隊走上二樓時,終於看見了難以置信的畫面。
已經有一大群人把掛著王馬小吉名牌的房門口團團包圍了。我跟其他從一樓上來的學生們擠在人群後面,墊高腳尖往裡頭瞧,看見整個房間有大半面積都是紅色的。
一個男人倒在房間中央,他的血從胸口無數個穿孔汨流而出,在周圍形成一片血的湖泊。
我花了好一陣子才明白自己看到的東西是真的。人群中不斷有人在尖叫。王馬站在我後面,從我的手肘和腰部之間擠進一顆頭來,大聲抗議:「我看不到啦──都被小百田擋住了。」
聞言我並沒有讓開,反而把位置卡得更穩,好好地把他關在身後。
我只是順著直覺這麼做罷了。直覺告訴我讓王馬看到不太好,尤其是那男人臉上的表情。在極大的痛苦中死去的人,他們的臉會扭曲到什麼程度,這個世界上不需要再多一個人知道。而且,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想看見有人慘死在自己將來可能還要住的房間裡,那是多倒胃口的一件事啊,我的話未來一定天天做惡夢的。雖然對他來說這可能是多餘的顧慮也說不定。
而因為王馬的房間那一晚成了兇殺現場,短時間內無法重新整頓,所以班導師一聲令下,安排他「未來這陣子」都睡在「跟他感情最好的百田」的寢室裡。聽了這個決定,王馬面露委屈地抱怨:「咦……我不要…小百田的房間有一股奇怪的臭味……」,而我除了否認臭味之外,還忙著跟班導師確認,什麼叫「跟他感情最好的百田」,沒有那種東西。
不過,在這個小鎮,在這個訓練所,小孩沒有權力決定任何事,所以最後我們也沒能讓班導師改變決定。
當晚王馬捲著一條毛毯就在地上睡著了。我以為他會一直說話吵得我睡不著,結果沒有,他看起來很累的樣子。但他睡了之後我反而睡不著。我的腦袋裡不斷想著那個死在他房裡的男人,為什麼他會在王馬的房間裡?他是被入侵者殺死的嗎?如果是,什麼時候被殺死的?會不會王馬撬開我的房間不全是為了嚇唬我(當然也有這個意圖在),而是他的房間被入侵者闖入了,但一直待在走廊等於等死,所以只好逃到我這裡?
這些都是沒有答案的疑問。自從那晚以後王馬就沒再認真談過這件事,彷彿已經膩了。
而我也是,對那個年紀的我來說,這真的只是一件插曲而已。很可怕,很血腥,但沒有人要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有緣由的事情,只要威脅被解除也就可以輕鬆帶過。小孩的生活都是這樣。
隔天,我房間的單人床被換成一張雙層床,為了是讓我們兩個不用爭床鋪,或擠一張床睡。王馬傢伙一看見那張雙層床,就像個幼稚園小孩一樣宣告他要睡上鋪,見我沒有回應,就一直吵個不停,於是成熟又溫柔的我就答應他了。反正我都沒有差,順著他的意也無妨。
幾天後我得知了那個死在王馬房間裡的男人是我原本的指導老師。告訴我這件事的人是千山老師。那天我被廣播叫到他的研究室去,一進去就看見一個胖得像顆大氣球似的胖子坐在旋轉椅上,一邊以誇張的吃相一口一口咬著甜甜圈,一邊口齒不清地說:「所以,百田同學,就由我來接收你啦。」
千山老師是一個邋遢的胖子,同時他也是『探險家』頭銜的持有人。
王馬第一次見到千山老師時,對他的體型做出了這樣的反應:「嗚喔──好厲害的感覺!你會相撲嗎?」
千山老師說:「不會。但我很會吃喔!」
「嗚哇──太厲害了!」
他們兩個根本是一拍即合,比起要緊事,他們都更喜歡讓對話變得言不及義。即使知道最關鍵的是什麼,也寧可放在心裡……不過,有關千山老師,還是等下次有緣再提吧。
這次說的故事沒什麼意義,只是我認為很適合在現在這個時節拿出來說。對小孩而言,迎新年是許願的時節,我們誰都經歷過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但當我們不再是小孩,迎新年的意義只是迎向更混亂更荒謬的戰爭,有的人會在這樣的時間點發瘋,拿起武器攻擊那些幸福的人。
世界上很多事情看起來幸福,但實際上的意義卻不是幸福,而是要我們在還能夠幸福的時候幸福。聖誕評鑑也是,新年願望也是,你還可以獲得也還可以做白日夢,前提是你涉世未深。我很少回首過去,因為我認為人只能不斷向前走,但寫這份筆記不輸入回憶是不行的,所以每次一寫,我就得重新思考過去的事情。最後我發現要如何評價事情都端看我們自身的信念。我想起畢業後的某次,王馬對我說當初那張新年願望的白紙根本是老師們的謊言。現在重新想過,我依然想要相信那是讓我們繼續在這個世界堅持下去的必要方法。比起否定一切,我選擇先肯定一切。有時候你必須先相信,才能看見事情的價值。
而事到如今,我也相信王馬說新年願望是謊言這句話,本身並沒有否定一切的意思。
「因為是謊言,所以你那個時候才什麼也沒寫嗎?」那時聽他那麼說,我問。
「才不是呢──我跟小百田不一樣,腦子裡沒那些不切實際的愚蠢願望啦。」
「你說什麼……!」
「話說回來,你居然連這麼久以前的事都還記得,是因為跟我有關嗎?總覺得很噁心耶……」
「只是剛好記得而已啦。況且說噁心太過分了吧……」
「嘻嘻,你不知道嗎?我最喜歡說謊了喔。」
「……哈…?」
「不過說小百田很噁心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話就是了!啊哈哈!」
再重申一次,我是很討厭那傢伙的。他必定也沒多喜歡我。我們只是出於種種原因無法擺脫彼此而已。我暗自想過不只一次,如果他不是這樣的人,如果他把他知道的所有事都當成情報跟我分享,如果他再多說一點真心話,情況會是什麼樣子。但這樣的假設沒有一次成立。他比所有人想像的都還要更貼近他的頭銜,只要他還是首腦,就不可能有向任何人坦誠相見的一天。然後,你知道嗎?討厭一個人的責任是很重的,在討厭一個人之前,你有責任試著去全面地了解那個人。什麼也不懂的討厭就只是單純的逃避而已。所以你也就明白我說我很討厭他是什麼意思了。
「……什麼啊,所以你還是有許願的嘛。但因為是首腦所以不能給人知道對吧。沒想到你意外是個正直的傢伙。」
可惜我不會畫圖,所以當時他臉上是什麼表情,就任你想像吧。
TBC.
祝大家新年快樂~今年也許了很多很多願望,大家應該都是吧。
讓我們相信那些願望都是一定會實現的。
有些願望實現不能靠努力,而是要仰賴運氣的,因為根本不會努力嘛。但我們還是要很有志氣。
煦 Elma
讓我們相信那些願望都是一定會實現的。
有些願望實現不能靠努力,而是要仰賴運氣的,因為根本不會努力嘛。但我們還是要很有志氣。
煦 El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