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王]校外教學/百田解斗的筆記 ④
有了自己的指導老師與課表之後,「班級」與「班導」對我們來說變得可有可無,但這個制度還是保留了下來,以「班會」的形式繼續存在。班會一週一次,班導師參照每個學員當週的課表,決定好時間地點後,會用電郵通知每個人參加。說實在的,根本沒什麼事情需要特地開班會討論,長長的兩個小時通常會變成聒噪的自習或分組活動。
不過有次,班導一進教室就踏上講台拍了拍手,發出俐落又渾厚的聲響。
他的意思是:給我安靜。笑鬧聲還在教室的各個角落此起彼落,但當他轉過身,在白板寫下大大四個字「校外教學」的時候,有股神奇魔力讓每個人冷靜下來,並像磁鐵一樣慢慢黏回了自己的座位。
要一群小孩停止嬉鬧的其中一個妙計,就是丟出一個更好玩的遊戲。
這招也真的奏效了,因為連一向問題最多的王馬都一臉好奇地盯著白板看。
接著班導宣布,從今年起,我們每一年都有一次校外教學,而今年的校外教學就定在下個星期。他的聲音歡天喜地,表情充滿奇怪的暗示,好像在催促我們跟他一起高興,但那是我們頭一次看到「校外教學」這個詞彙,從字面上不難猜出它的意思,但依然很陌生。
「校外教學是什麼?」我就是受不了心裡有事不明朗的感覺,於是首先發問了。
班導師只聳聳肩:「你們總不能一輩子關在訓練所裡。」
「我們每週都會回家一次啊。」我說。
「是啊,除了某個無家可歸的人以外。」有人──我忘了是誰──在我後面酸溜溜地接了這句。
「他才是名符其實地『被關在這裡』。」另一個人幫腔。
我下意識往坐在角落的王馬看去,發現他正打著一個大大的呵欠,嘴巴張得一隻手都遮不住。
……可惡,再裝啊。每天都被他七早八早硬挖起床的我忍不住一肚子火。
就在大家快要開始七嘴八舌的時候,班導再次拍了拍手──有的人就是喜歡用肢體代替語言,尤其是掌握權力的人──接著,他以一種高高在上的語氣說話了:「校外教學就是校外教學,就像化學課就是化學課,班會就是班會,參與過自然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你們每個人都要把那一天空出來,缺席的話可是要扣點數的。」他說完這番話,從剛才都假裝不在狀況內的王馬忽然大聲抱怨:「呿,聽起來好無聊!」
他這麼說一點也不讓人意外。他這麼說對同學們也起不了什麼影響,但那並不是重點,重點是他這麼說的時候,心裡其實根本開心得要命,那顆蓄勢待發的好奇心都要從他的一眨一眨的眼眶裡跳出來了,看了簡直像刺眼的雷射光束,又像蠍子不懷好意的尾巴,實在讓人受不了。
一次班會的時間不長不短,剛剛好給了班導做行前說明的時間。對從沒離開過小鎮的我們來說,沒什麼事比能出城更讓人振奮了,但是班導告訴我們,這一趟校外教學比起遊玩,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就是分組執行任務。任務成功與否將會影響我們的「點數」。換言之,就是會影響我們的年級排名。
把點數和排名搬出來,當初想出這個做法的老師還真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在訓練所裡,幾乎不存在不在乎這兩樣東西的學員。
訓練所的起跑線是公平的,每個人入學時的初始點數都是100,但經由各種校內活動──從最基本的出席率與考試,到每一次的團體遊戲和公共服務──每一次的點數增減都會拉大彼此的差距,而差距會變成排名呈現出來。如果想知道排名,只要看教學大樓各樓層交誼廳的電子看板就一目了然。一個樓層是一個年級,年級排名就大喇喇公佈在看板上,到畢業之前都不會撤下。
以當時三年級的我們來說,排名第一的有192點,名叫瀨部正宏,就在我們的班上。他是個說話慢吞吞,而且走到哪都把帽T的帽子戴起來遮住臉的奇怪傢伙。一直都沒什麼交集的我們在校外教學的分組中抽到了同一組。那次開班會的時候,我不斷聽見他在我後面自言自語,發出窸窸窣窣的雜音。不用想也知道他在碎念什麼,想必是些「一定會很危險……」或「校外教學什麼的還是別去的好……」之類的鬼話。他是「悲觀主義者」,說出那些話再正常不過,就像有人敲你膝蓋,你就一定會踢腿。他的個性完完全全與頭銜相符,比我還更好懂,或許是因為這樣,他也是王馬頻繁調戲的對象之一。
校外教學的前日,我跟瀨部一起從數學課的教室走出來,前腳才一踏出教室,就被王馬撞見。「哇,居然遇到了小瀨部!真幸運!」王馬說。
「啊,遇到王馬……今天肯定會很不順利……。」瀨部一邊碎念,一邊低著頭往我身後躲。
但王馬輕輕鬆鬆越過我,再度逮住了瀨部,「怎麼了?小瀨部,表情簡直像撞上冰山要沈船了一樣耶。……啊,我能理解,跟小百田分到同一組真的很不走運呢,辛苦你了……」
「喂,你是什麼意思啊。」我忍不住插話。
「但是!小瀨部的話,這次也會以驚人表現鞏固自己的排名吧!嗯,一定會的!」
「百田,我先走了……你跟王馬慢慢聊吧。」
瀨部丟下這句話,就一個轉身,從我和王馬之間的隙縫鑽出去了。那動如脫兔的身手我想攔也攔不住,只能驚呆地望著他走遠的背影。我心想:有沒有這麼誇張啊。隨即又覺得瀨部這「絕不和王馬對話」的堅持雖然自閉,但也很明智。如果沒有這樣的堅持,他恐怕每天都會被王馬玩弄於股掌吧。
「嘻嘻,小瀨部還是這麼討厭我啊。」王馬一臉婉惜,說話的嘴角卻是勾起的。我瞪了他一眼,他沒有回看我。我們並肩走回寢室的路上誰也沒再說話。
不知怎地,在開始同寢生活之後,我跟王馬偶爾會進入這種狀態:只要他沒有刻意說話激怒我,或對我惡作劇,我們就可以沉默直到永遠。不是不想說話,而是不管說什麼話都是多餘,所以懶得說,反正他也不是會為此感到尷尬的人。
他絕對知道瀨部其實沒有討厭他,只是不想靠他太近而已。『跟王馬待在一起絕對不會有好事』,其實大部分人都是這麼想的,但在此之中,瀨部是唯一一個會特地迴避王馬的人。某次瀨部跟我說過:人生都過得這麼慘了,實在無法再承受一個王馬。
身為「悲觀主義者」,他不只假設壞事的可能性,而是真的相信壞事全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那個時候我對他那消極的人生觀非常不滿。跟對王馬的「討厭」不同,只是很困惑怎麼會有這麼不長進的人,並對此感到惱火。
王馬彷彿看穿了我的想法,那天睡前,他躺在上鋪悠悠說了一句:「真是有趣,小百田好像總會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呢。」我回他:「快點睡覺。」
他還沒有閉嘴,一顆頭從上鋪的床緣探出來,對我拉起邪氣的笑容。
「你不覺得,這件事隱約說明了你和那些你不喜歡的人其實根本是一個樣嗎?」
*
校外教學當日,一輛大型巴士載上我們全班從小鎮出發。座位兩兩相鄰,我和瀨部坐在一起,同組的另外兩位同學鴨川跟荻原,則坐在我們後面。巴士的窗簾從頭到尾都是拉下的,而且窗緣的部分全被用燕尾夾緊緊夾死,所以看不見窗外的景色。途中有人把燕尾夾拿掉往外偷瞥了一眼,被班導發現後硬是被扣了5點。這種感覺簡直像是出任務,但畢竟是第一次出城,巴士上的我們還是難掩興奮,話匣子沒關過。
同組的鴨川圓與荻原孝史是一對,坐在我們後面,全程黏得死緊,簡直像被用強力膠黏在一起。一波波甜言蜜語像海浪一樣往我和瀨部的座位沖來。「孝史,你愛我嗎?」「我當然愛妳。」「不對。」「嗯?哪裡不對,我愛妳啊。」「你要說『我愛妳』,不是『我當然愛妳』或『我愛妳啊』。」「沒有差吧。」「有差。」「才沒有。」「就是有。」我在前面聽得快瘋了,覺得滿耳朵塞滿了火星話。我忍不住低聲問了瀨部,「我愛你」和「我愛你啊」到底是差在哪,他說,應該就差在那個「啊」吧。
我說:「你這不是廢話嗎。」
瀨部沉默半晌後,說:「鴨川總說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真可愛……」
我睜大眼睛往後一靠,打量著眼前的瀨部,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麼,又不太確定。
回想起來,十一歲對某些比較早熟的小孩來說,差不多就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雖然我完全無法理解就是了。那個時候我只覺得鴨川和荻原儼然是不同世界的人,成為了情侶之後,連語言都變了,就好像他們自成一國,說的每句話都是只有兩人能懂的通關密語。
瀨部又是怎麼想的?他想成為國民之一嗎?還是想和鴨川另創一國呢?我感覺這些問題瀨部是不會告訴我的,所以也就沒問。
兩個小時的車程後,我們停在一個被稱作「集合點」的地方。一下車,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廣大的圓型空地。空地上什麼也沒有,只有中央豎立著一尊人形石像。在班導的帶領下,我們十六人聚集在石像前,以小組為單位分成四排,分別就是A、B、C、D四組。班導把各組小隊長叫上前,交付了一張寫有任務內容的紙條,並再次告誡我們,完成任務是這次出遊的首要目標。
難得坐了兩小時的車來到這裡,比起任務,我更想跟同學們到處遊玩。但是,既然有任務在身,就必須要完成才行。我拿了我們A組的任務條,回到瀨部、鴨川和荻原的面前攤開,結果,紙條上只印著短短一行字:請找到任意兩樣小鎮裡沒有的東西,並拍下照片在日落前帶回集合點。
「小鎮裡沒有的東西,什麼意思?」我脫口就問。
「不知道。」荻原立刻搖搖頭。
「孝史不知道的話我也不知道。」鴨川把頭靠在荻原的肩膀上。
「喂,合作一點啦。」
「嗯……」瀨部把食指和中指貼在下巴,喃喃自語:「這算是遊戲嗎……?」
「啊?你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感覺不是尋寶遊戲,因為不像有線索的樣子……而且,如果是尋寶遊戲,在小鎮裡也有場地可以玩,沒必要特地跑到這裡……上面說『任意兩樣』『小鎮沒有的東西』,是不是代表這樣的東西不只兩樣,或甚至很多……」瀨部一邊把玩帽T的繩子,一邊吞吞吐吐。
我嘗試做出結論:「所以,我們只要到處走隨便拍兩個沒看過的東西就好了?什麼嘛,還挺簡單的。」
「真要是這麼簡單,10點的獎勵未免也太多了……肯定會遇到什麼困難吧……。」
「喂,我說你,現在可不是悲觀的時候,趕緊完成任務才有時間可以玩啊!」
瀨部瞅了我一眼,感覺有話要說,但又算了,馬上回到垂著頭搖來晃去的姿態。
一不會後我們在老師們的監督下離開了空地。老師們留在集合點,學員們則以組為單位踏上各自不同的路線。我心裡是這樣想的:這裡不需要老師隨行保護我們,想必非常地安全。
在小鎮生活的時候,我們從沒接收過來自外面的訊息,但我學天文和宇宙飛航,在書裡看過太多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東西,使我對另一個世界充滿信心和想像。我始終認為小鎮外面會有些不一樣的東西,就算沒有天文館或飛航站,至少也有高樓大廈,或被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結果,什麼也沒有,集合站之外是一整片荒野,我們走在雜草叢生的泥地上,感覺像被野放到某個惡獸的棲息地。我走在最前面開路,鴨川和荻原在中間竊竊私語,瀨部負責殿後。
我深感詫異,這跟我心裡想像的「外面」未免差太多了吧?
提供飛航技術的研究中心在哪裡?有關宇宙的知識是從哪裡來的?這片荒煙漫草怎麼看都比我們的小鎮更沒本錢,這裡到底是哪裡啊?我們的小鎮坐落在一片連水源也沒有,卻有一座人造廣場的詭異地方嗎?
鴨川和荻原不斷在後面交談,起初我以為他們也在討論這片荒野,結果似乎不是。他們忽然吵了起來。我聽見鴨川宛如尖叫的吶喊:「你弄丟了!」實在太過刺耳,我回過頭問:「怎麼了?」
鴨川停下腳步,別開臉。我們四個人都跟著她停下來。
「……有必要這麼小題大作嗎?只是忘記放哪裡而已啊。」荻原看起來也不太高興。
「那不就是弄丟嗎?」鴨川以哭腔大吼。
「回去之後一定會找到的嘛!」
「我就是要你現在戴著!回去才找到有什麼意義?」
「你們要吵到什麼時候啊?聽起來明明就不是多要緊的問題,誰趕快道歉一下不就得了。」
說完,我立刻發現最後面的瀨部正以一種複雜的眼神向我發射暗示,彷彿在告訴我:你不能那樣說。我以眼神回他:我又沒說錯。我這個人不管什麼時候都直來直往。
結果搞半天,原來是荻原把鴨川幫他買的護腕給弄丟了。似乎本來是情侶套,跟鴨川手腕上那個白底紅愛心的成對,是白底藍愛心的樣式。本來兩人約好要今天一起戴出來,但荻原卻弄丟了。
我就說吧,只是一件小事。
但鴨川和荻原可不這麼認為,兩個人不曉得怎麼搞的,各據一方展現出要把所有舊帳都挖出來追根究底的氣勢,我跟瀨部好不容易才阻止他們。但鴨川接著提出了要求,就是她不想再跟荻原一起走,連他的臉也不想看到,所以要求我們分兩頭走。
這個要求太過無理,我差點要好好訓她一頓了,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因為她正睜著一雙梨花淚眼看我。
「好吧。」我妥協。
「嗯,然後,我也不想和瀨部那種陰沉的男生走,所以我跟百田。」鴨川說,剛才的眼淚像一場騙局。
我訝然看著她,在她平淡的臉孔上看見了某個人的影子,但維持了一秒左右,下一秒又完全不像了。
而瀨部倒是很快就接受。「好啊……那荻原就跟我一起。」
我的心情很複雜,這片荒原明明連一條像樣的路也沒有,我們卻必須為了自己的問題而分岔,明明只要一方道歉,一方寬恕就可以解決的問題,就非得要用那麼複雜的眼光看待嗎?和瀨部與荻原分別的時候,我對於自己身為小隊長卻沒能讓大家團結一心這件事,感到非常鬱悶。
荒野很大,我們就在一個隨隨便便的地方分成兩路,往反方向走,繼續尋找所謂「小鎮裡沒有的東西」。
有那麼一陣子,我跟鴨川誰都沒有說話。她跟王馬不一樣,並不是個能永遠沉默直到天荒地老的人,所以我們沉默得很尷尬。我相信如果我開口,或多或少,她是會聽進去的,但此刻我就是不想跟她說話。她從來都不是我會想靠近的人,從來也不是我需要去靠近的人。
尷尬持續了彷彿一世紀那麼久,她首先出聲了。
「百田,你不想跟我說話?」
一開口就問了顯而易見的問題。
「欸欸,我在跟你說話耶。」
我轉過身,正面與她對視。「那妳呢,有什麼非要跟我說的話嗎?」我對於她剛才的假哭還耿耿於懷。
「嗯?並沒有呀。只是我在想,百田這樣一直沉默,是不是代表什麼?」
「代表什麼?」
她甜蜜一笑。「以孝史來說,他只有在喜歡的人面前才這樣沉默喔。」
我繼續注視她,她與我對上視線之後刻意別過頭,用被整齊短髮稍稍遮住的耳朵面對我。
「妳是笨蛋嗎?我不是荻原啊。」我說。
她定格了幾秒,又心平氣和地說下去:「我知道呀。我沒有把你當成孝史。你怎麼可能跟他一樣呢?如果你跟他一樣,我才不會喜歡上你。」
我不太確定自己聽見了什麼,所以愣住了。沒等我做出反應,鴨川以冰冷的手指拾起我的手腕,整個人倒進了我的懷中。「你應該不會拒絕我吧?」她問得輕聲細語,卻充滿脅迫的意圖。我感覺某個東西被塞進我的手掌心,低頭一看,是一個白底藍愛心的護腕。那個瞬間,一個搭配烏雲和閃電的念頭劈開了我:她是一個瘋子,她自以為厲害,她是最差勁的那種人。
「孝史他脾氣暴躁,既不溫柔也不優秀,就只有身為『短跑選手』這點稍微厲害一些。但我想也不是所有人都會跑輸他,只是那些跑得比他快的人擁有比跑步更突出才能。你能想像這是件多可憐的事嗎?他是個可憐的人,但我不是,我到底為什麼會跟他交往呢……明明有更喜歡的人。」
我簡直聽不下去了,我沒想過有人居然能這樣說話。
接下來的記憶有點片斷,我忘了我是怎麼回話的,總之,我叫她放開我,而且,接下來別想再跟我一起走了,就像她不想看到荻原,我也不想看到她。大概就是這樣。我的拒絕讓她傻在原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恐怕從來沒被拒絕過,又或者從來沒見過不喜歡她的男生,才會認為任何時候只要她想,誰都可以手到擒來。
我一向很擅長找到他人的優點,大多時候不管誰站在我的面前,我都預設對方是個好人。但鴨川圓……她做的事情對我來說太嚴重了。至少在那個時候,我想不到要寬容她的理由。
在她為了騙我跟她一起走而眼眶含淚的時候,有那麼一個閃瞬,我想到了王馬。我心想,哇這個假哭,該不會是跟王馬學來的吧。但當然不是這麼一回事。我馬上就明白了,她跟王馬就連一丁點也不像。要論假哭的話她還差得遠,等到她能跟王馬一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而且抽咽不斷,再來要求我接受她吧。
扔下她之後我低頭猛走,完全沒注意周遭,就只是一個勁地往前。
結果證實,荒原也是有盡頭的。
腦袋空空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在遠處看見了一條石磚道。沒有半點躊躇,我筆直地朝它走了過去。
紅色的石磚縫隙中有一撮一撮雜草探頭,看起來很久沒被人走過了,但我決定把這條路視為從荒野脫離,進入「人類領域」的證明。這個想法使我開心了不少。我跳上紅磚道,左踩踩右踏踏,感覺自己終於來到了比較像樣的地方。
紅磚道似乎是那片荒原的外環道路,所以沿著它走沒什麼意義。我跨出柵欄,往更外面探索。踩過一段濕漉漉的黃泥地後,我來到了一個「有許多房子的地方」。放眼望去有零零散散的房屋和木質建材,看起來是一座未完成的小村落。我直覺這麼想了:這地方比我們的城鎮還糟糕。那些房屋是用簡單的木片拼湊而成,恐怕隨時來陣狂風暴雨都家產不保。
外面世界的村莊也沒有比較厲害嘛,虧我們大老遠來到了這裡。
我漫無目閒晃了好一陣,很快就開始覺得奇怪。這個村莊有點太安靜了,以至於顯得很假。路上半個人也沒有,而且每一間木屋都門窗緊閉,我忍不住猜想裡面其實根本沒住人。可是,沒半個人住的村莊不是很奇怪嗎?而且這個村莊還在「持續建造中」耶,否則是不會有那些建材的。
雖然很詭異,但我沒有折返的想法。我順著直覺,在任何感覺可以的街角左轉或右轉,最後,聽見了細微的交談聲。
我小心地往前,走得更近一點,發現聲音是從道路尾端的一間木屋傳來的。
那間木屋沒什麼特別,就路上的任何一間木屋一模一樣。木屋的房門似乎在另一側,從那裡,聽得見兩個男人細碎的交談聲,我猜他們應該是站在門口對話。除此之外,屋子裡還有其他雜音,聽起來像電視,但有那麼一點違和。雖然沒有根據,但我總覺得被發現就慘了,於是我避開那兩個人交談的房門,從後面沿著木屋的牆面繞行。我這麼做只是感到好奇,什麼也沒多想,所以當我繞到屋子的另一面,在牆邊看見了王馬的時候,實在被嚇得不輕。
牆上有扇敞開的木窗,他蹲低了身子伏在窗前,探出一點點眼睛往屋子裡偷看。
我嚇了一跳所以往後退,腳下的窸窣聲使他發現了我。下一秒,我的名字被他以全世界都聽得見的音量喊了出來:「小百田!」
我真的沒想到他小小身體居然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我趕緊豎起食指放在嘴上,以手勢要求他安靜,但已經來不及了,那兩個男人踩著凌亂的步伐衝過來,一前一後把我跟王馬夾在中間。一個身穿白色襯衫,另一個衣衫不整,留了一下巴黑壓壓的鬍子。事情發生得太快所以沒看得很清楚,但我發現襯衫男的腰間好像配了槍。
鬍子男對襯衫男大吼:「喂,這是怎麼回事?」
襯衫男則瞇起眼睛看我們,「你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他的語氣冷靜,但感覺不是真的冷靜,而是在壓抑他的慌張。
見我們沒回答,他於是大步朝我們靠近。近到一個程度的時候,王馬忽然向被雷劈中似地跳起來,抓起我的手,拔腿就跑。我驚呼一聲,身體差點一個踉蹌而摔倒,但王馬以驚人的蠻力硬是拉起了我,繼續狂奔。起初我一心想把他的手甩開,但我隨即聽見身後粗重又倉促的腳步聲。原來是那兩個男人一邊咒罵一邊追了上來。
「這、這是怎樣?」
「哈哈,誰知道……」王馬的聲音因為跑步而震動,「但感覺挺好玩的?」
「哪裡好玩了!他們幹嘛追我們啊?都怪你剛才喊那麼大聲!」
「話說回來小百田,你差不多該自己跑了吧?一直拉著你很累啊。」
「哼……這不用你提醒我。」
我們放開彼此的手,進入全力逃亡的狀態,視野中的一切都劇烈搖晃,隱約之中,襯衫男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請求支援,4號村有『小孩』闖入,請求支援。回過頭,我看見他正對手中一個四四方方的黑色機器說話。不難理解他正在討救兵。我和王馬交換了一個眼神,『一定要趁現在逃出去』,他似乎也贊同我的想法,但情況相當危急,對方是兩個成年男性,而王馬的速度已經到極限了。
在那個節骨眼,我忽然靈機一動,伸出手一把攫住身旁的王馬,並把他扛到了肩上──他發出了「哇呀」一聲──扛上去比想像中還重,但這樣還是方便得多,能讓我無後顧之憂地跑,而且或許在情況危急時,還可以考慮把他往前扔。
但肩上的王馬說話了:「小百田……你要是敢把我扔出去,我絕對會殺了你喔。」
居然說出了這種話,想必他是真的很討厭被我扛著吧。
跑的時候我不斷在想被抓到的話會怎麼樣,搞不好會被殺掉?誰知道,他腰上有槍耶。在訓練所裡有「狙擊手」和「槍手」,但都不在我們班上,我們只在書上看過槍、只從書上學過那是極具爆發力與殺傷力的武器。但是,管它是什麼武器,總之我絕對不能死在這種地方,我連宇宙都還沒去過。
我拐進了一條巷弄,不知怎地感覺這條巷子能讓我們逃出去,但巷子的寬度只能剛好給一個人通過,我扛著他,手肘時不時撞到從牆壁凸出的窗台,跑起來非常艱難。回頭一看,襯衫男已經朝我們伸出手,那距離之近,感覺他只要再靠近一厘米就會碰到王馬了。但是他沒有。應該說,他沒能,因為一把鐵梯連同一大堆的紙箱從上空掉落下來,伴隨著千鈞之力,砸在我們跟襯衫男之間。
我停下來,在塵土之中望著那把鐵梯與滿地紙箱。紙箱堆疊成路障,而鐵梯不僅砸傷了襯衫男,還以完美的角度,歪斜地卡在窗台與路面之間。被隔絕在外的襯衫男撫著傷口一邊出言詛咒。
「怎麼回事……」我喃喃自語,隨即意識到現在是逃跑的好時機。
我重新把王馬扛得更緊一點,全力往巷口衝刺,但卻在最後一刻被忽然冒出來的人影擋住去路。我大叫一聲趕緊煞車,看見那名衣衫不整的鬍子男站在我們面前。
難怪剛才沒看到他,原來是先繞到巷弄的另一頭埋伏我們了。而且,定睛一看,他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小刀。「喂……這些人都瘋了不成……!」我還在驚慌失措,王馬已經從我的肩上一躍而下,以快到不正常的身手將鬍子男絆倒在地。
鬍子男發出吃痛的悶哼,想從地面一躍而起,卻又被俯衝的王馬撲倒在地。
「王馬!」我發自內心替他擔心了。
「幹嘛?我才不像小百田一樣拖泥帶水咧。」王馬俐落地從鬍子男身上站起,把從對方手中劫走的刀子高高拋起,再精準地接住。他踩住鬍子男的關節,鎖在地上旋轉。鬍子男沒能進一步反擊,只是緊緊皺眉,咬牙切齒道:「你們這些家畜……」他雖然是大人,但身手卻比我們這些小孩還遲緩許多,沒了刀子,就什麼也不是。
在王馬的癱瘓之下,他短時間無法行動自如,於是我們抓緊時機,全力逃離了那座村莊。
在廣大的荒野移動時我們也不敢大意,就怕有追兵前來討伐。我想再把王馬扛起來跑,但是他不肯。他似乎對稍早逃亡時我沒經過他的同意就把他扛起的行為相當不滿,因而拒絕和我說話。沒想到他會在意這種面子問題,真是出乎意料。
感覺離危險被拋在後面很遠很遠之後,我們才停止奔跑,放慢速度,開始用走的。
我一邊喘氣一邊抱怨這個鬼地方連個水源也沒有,王馬聞言,從褲子後面的口袋摸出一罐扁扁的隨身水瓶,在我眼前搖了搖,「小百田願意當狗讓我騎的話就給你喝一口喔。」
「……你這個人還是一樣無聊。」
王馬嘻嘻笑了,「你也還是一樣喜歡逞強呢。」說完,他轉開瓶口,把整瓶水灌進肚裡。真是個人品低下的傢伙……不過,算了,至少他又願意跟我說話了。
「……話說回來,剛才還真驚險。差點就要被殺了。」
「就是說,真的好險!我死都不想跟小百田死在一起啊。」
我拚命忍住想揍他的衝動,「……不過,你為什麼會一個人在那裡?你不是應該跟組員一起行動嗎?」
「沒辦法,因為我迷路了嘛。」
「蛤?迷路?」
「對呀……跟大家走散之後在原地等了又等,卻沒有半個人回來找我,真是一群薄情的人……。」
「……切,活該,誰叫你平常做人那麼惡劣。」
王馬歪頭看我,問:「小百田,你是真的覺得我很惡劣嗎?」
「廢話!你就是那種連一句真話都不肯說的、最惡劣的人。就是因為這麼惡劣,所以才總是遇到惡劣的事情不是嗎。今天要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被那兩個莫名其妙的人追殺。」
「嗯──這樣啊,沒想到小百田會在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鑽牛角尖呢。」
「你說什麼!」
「而且,嚴格說起來,那個穿襯衫的大叔真的有要殺掉我們的意思嗎……」
「嗯?」我瞄了王馬一眼,看見他把手指斜斜地擺在嘴唇上,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我知道這個表情。我在寢室看過無數次。每當他快要破解益智玩具或解謎類書籍的題目時,臉上總是那樣的表情。我默不作聲,等他說下去。
「他有手槍,真想殺死我們早就下手了吧?但他反而把所有力氣都用來追我們。而且,去路被梯子和紙箱擋住之後,如果他願意,應該也是能朝我們開槍的,但他還是沒有。所以,你不覺得比起要殺掉我們,他倒還比較像『無論如何都不能殺掉我們』嗎?」
「無論如何都不能殺掉我們,這是什麼意思?」
「例如說,把我們殺掉會很麻煩,會很難向某些人交代,之類的?」
「什麼東西,簡直越來越難懂了……」我怎樣都不覺得他正在說一件合理的事情,「而且如果是這樣,那個鬍子男又為什麼想殺掉我們?很矛盾啊。」
「說的也是!對於腦袋僵硬得跟石頭一樣的小百田來說,思考這些果然太勉強了吧!」
「你明明自己也不知道吧!」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吵,回到集合點的時候已經筋疲力盡。大家都已經在等了,四個小組排成一列一列,我們一到,停在一旁的巴士立刻發動,噗嘶一聲伴隨著柴油味。我環視周圍,在A組那一排的尾巴看到了鴨川。我想,在荒原被我拋下之後,她應該就折返回去與其他人會合了,很幸運地沒有走失。她一邊與荻原說話,一邊面露甜蜜的笑容──看來是已經和好了──但是,在大夥們排隊準備上車的時候,王馬忽然對我說:「好奇怪,小鴨川一直在看你耶。」
「……嗯?」我佯裝不知情,「她為什麼要看我啊。」
「……。」
回程車上,班導師要我們上繳任務的成果,我才忽然想起任務這回事。我向瀨部坦承我沒拍到任何「小鎮裡沒有的東西」,他說,沒關係,他有拍到一張。說完,他把手機螢幕遞到我的面前,螢幕上是一張照片,照的是一扇能看見室內空間的窗戶。在那個空間裡,大量且種類繁多的武器散落在地上,或是垂掛在牆上。看起來是一個收納武器的場所。
那張相片看起來拍的時候有晃到,而且右上角還被不明黑影遮住了一點,感覺似乎是在很克難的情況下拍的。一問之下,原來瀨部和荻原拍照的時候,一度被B組的成員妨礙。
B組,沒記錯的話是王馬的組別。瀨部大嘆一口氣,說:「結果,原來B組的任務內容是『阻止A組完成任務』啊……在我們在集合點肆無忌憚地討論的時候,他們就知道我們的任務內容了……荻原拍照時一不注意,手機就被B組搶走了……」
我聽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們的任務是阻止我們完成任務?這未免也太荒謬了。
瀨部繼續向我解釋他是如何使B組的成員相信他沒有帶手機(其中包含了我無法理解的心機和演技),又如何在被團團包圍的情況下成功拍下照片(包含了強大的偷拍技術)。全程,他都以一種波瀾不驚的口吻說話,就好像這一切都在預料之內。但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料到了什麼,而是打從一開始就預設了最糟的情況,所以一點也不驚訝。在那個時候,我才發現他身為「悲觀主義者」,其實並沒有放棄任何事。
我把我與王馬的遭遇告訴他,他沉默半晌後,娓娓發表感想:「先不說那些人為什麼要追殺你們……我猜,梯子和紙箱的陷阱八成就是王馬設下的。」
「咦……?」
「百田,你那個時候為什麼轉進那條巷子呢?如果真的是一條那麼狹窄的巷子,一般來說一邊奔跑是很難注意到的吧……」
「……呃,印象中,那個轉角貼了很多顯眼的螢光膠帶啊。我是因為看到那些膠帶,才發現原來有條巷子可走的。」
「那就不會錯了……王馬比你早一步進入了那個村莊,也比你早一步發現了那條巷子、那棟木屋和那兩個看起來會成為威脅的大人,所以他利用這些棋子,把你從『不能被看見的東西』引開……。」瀨部說話慢得跟鯨魚一樣,但並沒有因此比較好消化,「想必那就是『小鎮裡沒有的東西』吧……就在那間木屋裡──」
沒等瀨部說完,我怒氣沖沖跳起來,直直衝向王馬的座位。這次非得把他揍到不成人形不可,我心裡是這樣想的,但走到他的座位後,卻看見他枕在自己擱在窗邊的手上睡著了,安寧得像隻小兔子。羅莎從他的坐椅後面探出一頭宛如蓬蓬裙的頭,看我的眼神充滿告誡。「你難不成想吵醒他嗎?」她問。聽起來試問句但其實是命令句,要我保持安靜。我用氣音替自己叫屈:「他騙了我……!」羅莎說:「他一天到晚都在騙你,有什麼好生氣的。」「我這次差點被殺欸……!」「是麼?但現在你還活得好好的,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還是你的心胸真的那麼狹小?」
我實在嘔氣到了極點。有時候羅莎真的太偏袒王馬了,簡直就像他的媽,一點道理也沒有。此時我如果對王馬生氣,她就會認為我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因為我很看重羅莎,我在乎她的感受,所以我只好往王馬的座椅狠狠一捶,想像自己捶的是王馬本人。
然後我在他身邊空著的座位上發現了一張白紙,上面用奇異筆寫著「笨蛋」兩字,字的下方有個箭頭指著我。放這張紙的人除了王馬之外沒有其他可能。我簡直要氣炸了,如果憤怒能夠化為動力,那時的我繞地球飛個十圈都不成問題。我只能說任誰都有脾氣不好的時期。
雖然我很氣,但回訓練所後千山老師聽了我敘述事情經過,卻做出「王馬他很信任你呢!」這樣的評價。
我說,信任個鬼,他是恨我入骨吧!千山老師哈哈大笑。我接著問了他那座村莊,和那兩個男人的事,他說這部分他也摸不著頭緒。
其實不只千山老師,其他老師們也都是這樣回答我。
校外教學後不久,我與王馬的同寢生活也畫下了句點。花了三個多月,當初發生虐殺事件的房間已經整頓好,可以讓他搬回去。得知消息後王馬在床上跳上跳下,因為終於可以脫離我而歡欣鼓舞,看他高興成那樣,我心裡反而不是滋味。……不過可別誤會,可以脫離他,我也是再高興不過的。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個時候,他其實有幫我拍下他從窗戶看見的東西。只是關於他拍的照片,就之後再說吧,這次的筆記有點長了。雖然這次通篇看來王馬和瀨部的內容佔了大部分,但希望你也能記下鴨川圓與荻原孝史這兩個人,他們的名字雖然還很鮮明,但臉孔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如果能藉由這份筆記讓你記住他們就再好不過。在這裡,我就順便把鴨川與荻原──不對,把至今我曾在筆記中寫過的同學們的資料都記下來吧。有些部分你可能會一頭霧水,但反正這是給我自己的備忘,你不必太認真。以後每次在筆記裡寫進新的同學,也會以這個方式在最後備註。
====
瀨部 正宏:「悲觀主義者」。走路和說話的方式都飄忽不定。在訓練所七年的排名始終都是第一。
鴨川 圓:「舞蹈家」。荻原的女朋友,但卻時常跑來招惹我。於畢業考死亡。
荻原 孝史:「短跑選手」。鴨川的男朋友,真心真意地喜歡著鴨川。於第二次狩獵死亡。
王馬 小吉:「首腦」。其餘省略。
羅莎(本名保密):「超能力者(暫稱)」。身形嬌小但沉穩又博學多聞。於畢業考死亡。
TBC.
不知不覺就一萬多字了,驚呆。從這次的筆記應該能看出百田的一些缺點,很高興能把這些缺點寫出來。
覺得他慢慢往我心目中的百田解斗更靠近了一點。
煦 Elma
覺得他慢慢往我心目中的百田解斗更靠近了一點。
煦 El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