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王]女王與跟班/百田解斗的筆記 ⑤
校外教學之後學校放了兩個月的假。在這兩個月裡,雪停之後,雨接著就下,我們依然什麼戶外娛樂也沒有。這裡的氣候總讓人感覺在浪費生命,雪下好幾個月,雨也要下好幾個月,敖完長達半年的時間,才能撥雲見日。令人慶幸的是從夏天到秋天,一滴雨都不會再下。我們寧願趴在床上也不要跑在溼淋淋的地上,所以我們年年等著夏天。
那個時候是這樣。
那個時候,我只要在家閒得發慌,就把千山老師送我的宇宙圖鑑拿出來讀。宇宙圖鑑是一本集合了各式各樣由太空望遠鏡所拍下的相片,並以離地距離分類的圖文書。千山老師把書交給我的時候,耳提面命叫我絕不能讓書被大人看見,因為「宇宙是我們的機密」。他溫和地說出那句話。宇宙是我們的機密。聽在耳裡感覺真棒,簡直像鮮奶油布丁一樣舒服,所以即使一頭霧水,我還是把它記了下來,並且遵守。
只要我不說,就沒人會知道。任何有關訓練所的事都適用這個規則,就像我們被禁止向校外的任何人透漏自己的「頭銜」一樣。這是校規的其中一項。信不信由你,曾經有個高年級生只因為讓叔叔知道自己是「小提琴家」,就被切斷了小指。還有個基於好玩到處洩漏朋友頭銜的新生,最後被實習老師們在朝會叫上去公審。訓練所的做法一直都是這樣,千山老師要求我將宇宙圖鑑比照校規辦理,但他使用了「機密」一詞,讓一切沒那麼無聊──他知道我一直都認為訓練所的校規很無聊──校規不是機密,校規只是校規。唯有宇宙是我們的機密。
所以我就一個人躺在床上偷偷讀那本書。奶奶偶爾進我的房間,都不是什麼大事,有時候是送點心,有時候是要我把要洗的衣服放進她懷中巨大的竹籃裡,有時候不為什麼,純粹是她忘記自己剛才進來過。爺爺過世之後,她開始會一再重複一兩分鐘前說過的話,一天二十四小時化約為分分鐘,幾乎都在聽她說同件事。她時常問我習慣訓練所的生活了沒,只因為她以為我還是新生。
任何人都會忘記事情,沒什麼大不了,但問題是她太嚴重了。我想不到有什麼是她不能忘的。這就是為什麼某天當我發現藏在床底下的宇宙圖鑑不見時,第一個問的人是她。
奶奶說不是她拿走的。但我沒有被說服。她肯定是又一大早起來沒事可做,就溜進來幫我打掃房間,可能是基於好奇心拿走了床底下的圖鑑,帶出房間翻著翻著,就擱置在哪了。我認為一定是這樣,於是花上一天找遍整棟屋子,連以前爺爺在用的衣櫥也沒放過。但是哪裡都沒有,宇宙圖鑑彷彿人間蒸發一樣。
我鼓勵奶奶回想她早上去過哪些地方,她絞盡腦汁,只給出菜市場一個答覆。
我奪門而出,雨衣還沒穿好就開始飛奔。凹凸的地面佈滿深淺不一的水窪,不走運的話,一腳踩下去連膝蓋都能被濺濕。抵達菜市場的時候,我的小腿全濕了,而那裡只剩下一些賣衣服和賣餐具的小販,而且都正在收攤,我問那些店主們早上有沒有見過我奶奶,其中一位說有。「可是,她手裡除了菜籃子就沒別的東西。」那位店主說。
我還是繞了整個菜市場一圈,但簡直白費功夫,到處都不見我宇宙圖鑑的蹤影。我準備折返回家,卻在經過某個轉角的時候,遭遇了足以讓我整個人往後彈起的強大撞擊。
「…痛!」我坐在地上,揉了揉吃了一記地板的屁股。幾秒後我發現與我相撞的人跌得更慘。她披頭散髮仰臥在地,各式各樣的東西以她的身體為圓心散落在四周滾動,像一個浩大的星系。「妳沒事嗎?」我傾身向前,那女生卻在被我碰到肩膀前從地上跳起來。
「真是的!小百田,你是我的天敵嗎?」
我瞪大眼睛,看見那個女生在挺直背脊的同時將深棕色的頭髮由前往後拉下來,無數條紫色章魚腳彈跳而出,在空氣中俏皮地搖晃。
「王馬!」我大叫,「你……?」
他一身女孩子的打扮,絲質襯衫,領子上的蝴蝶結,皮革手環,幾乎就只差沒穿上一件小洋裝──他穿的是一件淺色的牛仔吊帶褲。無視我的驚訝,他繼續表演對我的無奈。「小百田才是,為什麼要忽然出現在這裡妨礙我呢?」
「我在找東西啊……你這傢伙…又偷偷摸摸在幹什麼壞事了對吧。」
「真過分,才沒有呢!我可是為守護世界和平四處奔波的英雄首領哦,怎麼可能做壞事啊。」
「這跟你平常說的絕對不一樣吧。」我環視了散落一地的物品,有些奇形怪狀,光用看的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有些第一眼看過去覺得熟悉,卻隨即發現那也是沒見過的東西。「你都帶了些什麼啊……」我隨手拿起一個長方形的扁平物體,兩面翻來翻去,其中一面中間鑲了另一個尺寸稍小的黑色長方形,像某種通訊工具的螢幕──我在一些太空探索的書籍裡見過類似的。接著我發現這個物體在扁平的兩側有一些小按鈕。
「話說回來,小百田在找的東西是這個吧。」
我抬起頭,看見王馬從他身後的黑色垃圾袋裡拿出一本厚厚的硬皮書。我丟下長方形物體,把書搶過來。
「你這傢伙……!為什麼我的書在你手上?」
「哈哈哈,你在開玩笑嗎,小百田。」王馬一邊笑,一邊將散落的物品撿起,一個個丟進黑色垃圾袋裡。「要潛入你家對我來說一點問題也沒有哦,再怎麼說我可是邪惡祕密結社的首領嘛。」
「你……」我快要氣瘋了。他居然偷我的書。「你到底在想什麼?」
「那還用說,當然是想拿去燒掉呀!」
「鬼扯……其他東西也是你偷的嗎?」我指向垃圾袋。
「嗯,是不是呢──如果我說是,你就會相信我,如果我說不,你就不相信我。沒錯吧?小百田,你不覺得你這個問題超多餘的嗎?」
我伸手想搶他的垃圾袋,他把袋子扛上肩,往旁邊一跳輕輕鬆鬆地閃過了我。我暗叫不妙,這個距離剛好適合他開溜,在訓練所也總是這樣,他很擅長利用我與他動作之間的一點點空隙跑走,接著展開沒完沒了的捉迷藏。但這次他居然沒有。他扛著垃圾袋,站在那裡皮笑肉不笑地看我。
正覺得奇怪,我眼角餘光在我跟他之間的地上發現了某個東西。看過去,原來是一個相框,躺在那裡像一個睡美人。那一定也是他偷來的。
相片的那一面朝上,壓克力板上有一道由左上到右下一條裂痕,應該是掉到地上的時候摔裂的。越過裂痕,勉強看得見照片,似乎是一張全家福。照片裡的男人站在後面,雙臂將坐在木椅上的母子擁在懷裡,反光遮住了下半部,我看不見小孩的臉。
忽然間,相框被撿了起來。我倏地抬頭,王馬用相框抵著下顎微笑:「嘻嘻,小百田總是會有這樣的破綻呢。」
「……。」我咬牙道:「你必須把那些東西還回去。」
「就說要燒掉了!」
說完他轉身就跑,一溜煙便不見蹤影。我惱怒至極,但沒有追上去。宇宙圖鑑在我的手裡,而且雨慢慢大了,我可不想再花上一倍的體力追捕一個十之八九能逃脫的人。站在原地的時候我意識到,王馬原來是個不管下雪還是下雨都會像晴天一樣不帶傘在路上走的傢伙啊。他的假髮上卡著雨珠,衣服布料上有淋濕的痕跡,但他一點也不以為意。
我想到進入漫長假期的前一天,大家整理完宿舍後就撐著傘離開訓練所,準備返家。穿越操場的時候我遇見羅莎,她在離校的人潮中逆流而行,一問之下,原來是要去王馬的寢室。我這才想起王馬是無家可歸的。不知怎地我時常忘記這件事,王馬的為人太誇張,讓我感覺他一定也有個很誇張的原生家庭。
羅莎提起手中的不鏽鋼容器,說:「去給他送點吃的。這很可能成為他整個假期唯一像樣的一餐。」
「那是什麼?」
「燉豬蹄。」
「那傢伙喜歡吃這個啊……」
「不,他討厭。」
我說過,只要跟王馬在一起,羅莎就會特別幼稚。沒有人知道原因。
想起這件事是因為我看見王馬頂著大雨逃走。而這也證明了王馬是個怎樣的傢伙。結論就是他根本沒有哪個部分像正常人,甚至能說他根本不像人類。他不想攝取零食和碳酸飲料以外的食物,也不想要躲雨,他總是把力氣用來搞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惡作劇,彷彿惡作劇比生命重要。在訓練所裡,他總會花上整個午休,或整整一節課來跟我玩捉迷藏,只為了徹底甩開我,好繼續他的惡作劇。
我想不到他有什麼理由要在那個時間點,突然把宇宙圖鑑還給我。未免也太過爽快了。
一路上我想著這件事,忽然間被從後面叫了名字。回過頭,是同班的松本美智子。她撐著傘,微微喘氣,感覺像小跑步追上我的。她說遇到我真巧,接著問我有沒有看見一個深棕色長髮的女孩子。「深棕色頭髮?」「對,她偷了我們的東西!」她相當激動,我問她究竟被偷了什麼東西,她說有很多。
我指出王馬逃跑的方向,但我沒有告訴她那女孩其實是王馬,也沒有告訴她王馬把宇宙圖鑑給了我。松本一句話也沒說就往我指的方向跑過去,我相信她是心懷感激的,只是沒時間道謝。
我望向松本的背影,看見她在遠處的轉角跟兩個人會合,距離很遠,但那兩個人都非常顯眼,我一眼就認了出來。一個是總是帶著藍色棒球帽的子母澤,另一個是女王。
女王名叫酒泉晴美,是同班的「撰稿者」。她的頭髮又捲又長,像泡麵一樣,但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仰慕她的男同學,與崇拜她的女同學。松本和子母澤只是其中兩個。他們在那個轉角低著頭,讓女王用手指他們的臉,用尖酸的語言奚落他們。我聽不見,但我知道一定是這麼回事,在教室裡女王也對她的跟班們頤指氣使,叫他們買飲料,叫他們去老師的辦公室偷印考試題目。
我跟這些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即使我知道她還會叫他們去挖別人的料,好讓她寫在校園周刊上,或者,即使我知道子母澤蒼太的頭銜是「小偷」。我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懶得管他們在做什麼,懶得給他們告誡,懶得覺得他們怎樣。
女王把她的兩位小跟班訓了一頓之後放走他們。他們似乎要繼續替她賣命,直到找到那位深棕色頭髮的女孩。我在心裡訕笑了幾聲,因為他們根本是在白費力氣。那個人可是連我也追不到的。
我繼續走,腦子裡又出現新的問題。照理說見到女王和她的跟班的時候,一切就已經說得通了才對。我的意思是,王馬根本沒有理由偷了我的東西又大大方方地還給我,也沒有理由讓我知道他偷了東西。說到底我不認為他除了想看到我焦頭爛額之外,還有其他偷我東西的動機。正確來說,黑色垃圾袋裡的東西是他偷走的沒錯,但在那之前,是子母澤蒼太偷走了那些東西──從我、或許還有很多人身上。不從別人身上硬剝點料下來,就寫不出內容。女王的校園專欄一直都這麼無聊。
於是就能知道王馬為什麼將宇宙圖鑑還給我了。這樣說更好:他原本根本沒有要還給我,是因為看到我拿起那個長方形的物體看了又看,才用宇宙圖鑑轉移我的注意力──他不想要我注意到那個物體,那是他的東西。這太合理了,他一向不想讓任何人了解自己。所以東西被偷了一定得搶回來,東西被看到了一定要粉飾太平。
看似一切都清楚了,但我也終於知道心裡的奇妙感覺是什麼。
那個相框肯定也是他的,不然就像他隨隨便便把宇宙圖鑑還給我一樣,他才不需要為了拿回「別人的東西」延遲自己的逃跑時機。理所當然因為是自己的,才需要拿回去。這完全解釋了為什麼我會看那張照片看得出神,雖然被反光遮蓋了部分,但一點也不影響:像片中母親的頭髮和他很像。雖然是長髮,但髮尾往外翹起的弧度簡直如出一轍。
我是因為覺得那個女人「跟王馬很像」才不小心看到出神。
但這實在太可疑了不是嗎。王馬明明是沒有家,也沒有家人的,所以每次放假他都被老師們安排繼續待在訓練所裡。訓練所等同是他的收容所。
我喜歡對事情好奇,也喜歡怎麼想也無法全盤理解的事情,宇宙就是如此。對宇宙抱持好奇的心情讓我心曠神怡,但王馬小吉不一樣,我不會對他好奇,如果他不招惹我,我們就永遠維持一無所知也無所謂。一面拼圖如果沒有人放入第一片,就永遠不需要找到最後一片。回想起來,大概就是這個時候,我發現有一面巨大的拼圖掛在面前,而第一片已經被放進去了。
回家時,奶奶來門口迎接我。我向她道歉:「我誤會妳了,奶奶。我的書沒有被妳帶到菜市場。我不該懷疑妳的,抱歉。」她好像沒在聽我說話,一邊搖搖晃晃走向廚房,一邊熱切地問我在訓練所過得開心嗎。我隨即明白她根本忘了書的事,也忘了我正在放假,她還以為我是從訓練所回來的。
霎時我對自己竭盡所能在家裡隱瞞這本書感到愚蠢。她什麼也不記得,什麼也沒放在心上,把這樣的她當成局外人實在太過分了,而且一點必要也沒有。於是從那天起,我不再把書藏在床底下,而是放在書架上。我偶爾在奶奶面前直接攤開這本書,她會一起看,最後笑著說看不懂。我覺得奶奶總有一天也會懂的,就像我們總有一天都會懂。
這個想法真是大錯特錯。感覺上不是什麼大事,但最終時間證明了一切。
你只要記得這點就好,就算你現在什麼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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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泉 晴美:「撰稿者」。總是抬高下巴說話的女王。在校園周刊有自己的專欄。
松本 美智子:「藥劑師」。女王的小跟班,喜歡八卦。於第一次狩獵死亡。
子母澤 蒼太:「小偷」。女王的仰慕者,沒事會偷一些無關緊要的小東西。於畢業考死亡。
在原創小說裡替人物取名是很有趣的事,但在二創小說裡替原創人物取名就相當傷腦筋。我跟日本姓氏一點也不熟,總是害怕想出一個聽起來很棒,實際上一點也不合理的名字。值得慶幸的是我的工作讓我有很多機會記下日本人的名字,現在筆記系列裡原創人物的名字,很多都是確有其人。沒錯,我超偷懶.... 希望那些日本人不會介意自己的名字被我在小說裡賜死了。(今更
煦 El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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