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E3 原創小說《窮途》試閱
行 車 在 你 的 路 上
這是一條被泥巴覆蓋的小路,地面潮濕得軟爛,像是沼澤地。路的兩旁有黃褐色的雜草蔓生,有的甚至高過我的膝蓋,它們模樣乾枯,與潮溼的路面形成反差。我站在一棟由合成木板建成的洋房前,猶豫著該上前敲門,還是該離開。這棟房子大門緊閉,上頭貼了一塊寫著『租』字樣的紅色紙板,看起來已沒有住人。
我不該對這種地方抱持期待,但我依然期待了。
「房子的主人搬走啦。」一位老嫗牽著腳踏車出現在我身旁。她整張臉擠出了上百條皺紋。「年輕人,你哪裡找?」
「我在散步。」我硬塞一個理由給她。「只是停下來看看這棟洋房。」
「我沒在這一帶見過你。」
「您知道房子的主人搬去哪裡了嗎?」我轉移話題。
「啊?」她把一邊耳朵貼近我,顯然是沒聽清楚我問話。然後她又問:「你穿著制服,是哪裡來的學生?」
「附近。」說完我轉頭就走,朝司機放我下車的位置走去,以免她繼續問個不停。我叫司機在原地等我,這是個正確的決定。我的一輩子都在都市裡度過,鄉間田野絕不會是理想的住所,況且我要找的人已經不在這裡了。
老嫗在我背後嘟嚷著我聽不懂的方言,一陣子後,我才聽到她騎上腳踏車揚長而去的聲音。
我思考了一下,發覺我先前的期待並非針對這個蠻荒之地,或那棟詭異的白色洋房,而是針對我父親。在這裡沒找到他,等同這整趟路程都沒有意義了。除了長相之外,此時我的手頭上全無其他尋找父親的籌碼。
我甚至不確定自己究竟想不想找到他。有時候這個目的感覺起來並非聽上去那麼重要。
遠遠地我看見計程車停在約莫十公尺外的柏油路上。司機靠在副駕駛座那一側的車門上,抽著他昨天在便利店買的香菸。黑大衛杜夫。他宣稱那一牌的菸濃得恰到好處,但卻不讓我試一試,他說,我還沒到能抽菸的年紀。真是歪理。
我走向他,告訴他那棟房子已經荒廢了。
他把刁在嘴裡的菸取下來,斜眼注視著我,帶有打量的意味。
*
我開了一點點車窗,讓些許夏日的高溫混進來,中和掉車內宛如冷凍庫的溫度。一些蟲鳴鳥叫也隨之滲進車廂裡。由於還不確定下一個目的地,我讓司機開著車在這片荒涼的田野中繞行。漫無目的地繞行。
我把手伸出車窗外,張開掌心,讓被捏得皺巴巴的紙條隨風飛走。
我注意到司機正從照後鏡看著我。
「怎麼了?那東西已經不需要了呀。」
他垂下眼簾,將視線移回前方的道路。有幾滴雨水斷斷續續打在擋風玻璃上,不過幾秒,天空立刻下起了滂沱大雨。頃刻間整個世界就只剩下雨聲,像一種懷舊的夢境,令人懷疑一切的真實性,也令人想起這就是最典型的夏日午後。
我任由雨水從車窗的縫隙噴濺進來。
紙條肯定被淋得破爛了。讓它被風吹走的時候,我沒料到它會以如此戲劇化的方式死去。
我聽說一個人的靈魂就住在他的文字裡(某個老師這麼說,我忘記是誰了),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剛才我父親的靈魂也跟紙條一起死了才對。
我是在離家前忽然找到那張紙條的。在成千上萬封寄給母親的信件裡,父親用油性的黑色原子筆在紙條上寫下自己的地址,夾進其中的某一封。信裡,他歡迎並鼓勵母親帶著我回到他的身邊,那口吻彷彿唯有『他身邊』才是我們真正的家。這很弔詭,因為當初選擇離家的人是他自己。
我知道這個邀約令母親厭煩。她恨透父親了,就像恨我一樣。然而這些父親寄給她的信件,全都妥善地被收納在床底下的鐵盒裡,像是某種不能被任何人發現、只屬於她的寶物。母親不曾把任何關於我的東西放進那樣的鐵盒裡。事到如今,我能試著猜想也許她一點也不恨父親,只是裝出恨的樣子。這麼想的話,一切似乎就多出一些轉圜的餘地,然而並不包括她恨我的事實。
我想『恨』恐怕真的很累人。如果能夠輕易痛恨另一個人而不感到痛苦,她就不會因我而自殺了。
昨天和今天一樣炎熱,放學後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準備回房吹冷氣,一開門卻看見她靜悄悄地吊在我的房間裡。說真的,那很嚇人。掛在繩索下那張猙獰的面孔,似乎在向我宣示或控訴什麼,然而從她選擇去死的那一刻起,一切就註定不會明瞭了。而我也不會單單因為她死了就愧疚、懺悔,除非有人給我那麼做的理由。
我並不恨她,只是我們本來就形同陌路。
世界上總有些規則非常脆弱,一旦制定規則的人消失,規則本身的意義也就蕩然無存。我五歲的時候,母親就禁止我進入她的房間,只要我不遵守,她就會大發雷霆,甚至精神崩潰,有幾次她瘋狂地捶打牆壁,一邊尖叫,惹得鄰居上門關切。這些事在她死後,全都變得無足輕重了,昨天我興高采烈進了她的房間,把裡頭的東西全都翻過一遍,想找出一些勁爆的秘密,一些非得把我擋在門外的秘密。
結果沒有,在她的房間裡,唯一可疑的東西只有那個鐵盒。
鐵盒被擦得亮晶晶的,沒沾染半點灰塵,但裡頭的信件都年代久遠。從信尾簽署的日期看來,母親最後一次收到信,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我不知到這東西算不算她的秘密,如果算,那還真不令人驚喜。唯一值得期待的就只有那張偶然從信封裡掉出的紙條。
我以為我能找到父親,至少知道他過著怎樣的生活,而或許,他不會像母親一樣那麼歇斯底里,天天被我逼瘋,或許我們更適合待在一起。我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攔下這輛計程車。
然而這裡什麼也沒有。在停止寫信給母親的歲月中,他顯然已經搬去其他地方。
「真令人失望啊。」我故意說出聲來,然後抬起頭,捕捉到司機照後鏡中的眼神。他立刻收回視線。
我將身體向後靠在灰白色的椅背上,人工皮革獨有的氣味跟空調混在一起,吸進鼻腔裡宛如一種醒腦劑,經過一天,我已經稍微習慣了這個味道。
昨晚我一上車,就覺得這輛計程車有些令人起疑的地方,例如沒有車牌,或那台看起來被用利器摧毀的導航系統。我合理懷疑這輛車的來由不單純,但我並不太在乎,如果發生任何意外,我身上帶有武器能保護自己。
司機繼續一言不發地開車,除了雙手偶爾轉動方向盤,他全身上下每個部位都維持在同一個位置動也不動,簡直是一尊雕像。他是我見過最不苟言笑的人,昨晚剛坐上車時,我甚至自己一人講了大約半小時的話,每當我留出一段空檔讓他回應,他總是悶不吭聲,最後我戳了戳他的手臂,問:「司機先生,你還好嗎?」他把手往內縮,輕聲說:「唔嗯。」,語氣還真的像在回應他人的噓寒問暖。
我坐在副駕駛座後面的位置,所以可以從斜後方觀察這位司機。他的嘴唇上方有些許灰白相間的鬍子,幾條抬頭紋橫在額頭上,看上去四十歲左右。藍銀色的金屬框眼鏡底下,是一雙出奇冷靜的眼眸,一瞥一視都沉穩如山。比起計程車司機,他其實更像是企業家或公司總裁,因為他穿了套黑色西裝,領帶也沒少。
或許計程車司機都是這樣吧。或許。在此之前我從沒坐過計程車。只是我也看過一些電影,裡頭的司機有些就和普通民眾沒兩樣,他們不打領帶,頂多穿件白襯衫,最重要的是他們會聊天。
但我不覺得這個司機除了模樣和舉止有些可疑之外,有什麼不好的。因為老是一句話也不說,他已經跟我和平共處一天了,就某方面來說,這很難得,因為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學校,沒有人能辦到這件事。我揣測著如何讓雨水噴進車裡,他會不會生氣?還是他其實已經在生氣了?不過,相較於剛才,此時的雨勢已經緩和許多,也不再有轟隆作響的雷鳴。
我又把車窗降下來一些。
馬路兩旁的景緻一成不變,整片蔓生的野草向外延伸,每一株都長到車門把手的高度,層層疊疊遮蓋了雜草原的盡頭。雨滴漸漸停歇,屬於夏日的熾熱陽光從散開的烏雲縫隙中透現,灑在我垂掛在車窗外的半截手臂上。我想像母親的屍體現在變成什麼模樣,才過一天,已經開始發臭或僵硬了嗎?又或許就像炎熱的天氣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所以,要去哪裡?」
我睜大眼看向司機。他的嘴唇又緊緊貼合在一塊了,但剛才的確是他在說話。
我噗哧一笑。讓他主動搭話,我感覺自己彷彿贏了什麼遊戲。「不知道耶。」我說。
他似乎用鼻子吐了一口氣。
我打開書包──我昨晚揹著這東西上計程車的──拿出保溫瓶,喝了一大口水後,又放回去。
今天是平日。學校的老師們會納悶我去哪了,他們雖然不喜歡我,但基於義務還是要試著連絡、並找到我,但他們不會成功的。我媽死了,而我也沒帶上手機,他們聯絡不到任何人。從那間吊著屍體的房子離開時我心裡最有把握的事,就是我會一走了之。那個當下我的確沒想過要是沒能找到父親,該如何是好,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回去。
「去個好自殺的地方吧。」我說。
「……嗯?」司機發出一聲低沉的疑惑。
「就看你吧。因為我也不知道哪裡適合自殺……」我從書包裡拿出母親的錢包,遞向前,放在副駕駛座上,「我對計程車的費用也沒有概念,但我媽的存摺裡有二十五萬左右,用這些錢,應該能去這個島上的任何地方了吧?」說完我挑起一邊眉毛徵求司機同意,但他沒理我。
沉默等同於贊成。
「沉默等同於贊成喔。」
接下來是一段更漫長的沉默,久到我幾乎忘了自己在等他回應什麼。
當天空完全放晴、灑在我手臂上的陽光開始變得炙熱的時候,車子終於駛出了被枯黃雜草包圍的田間小路。
(未完)
── 內 容 截 自 本 書 第 一 個 章 節
行 車 在 你 的 路 上
這是一條被泥巴覆蓋的小路,地面潮濕得軟爛,像是沼澤地。路的兩旁有黃褐色的雜草蔓生,有的甚至高過我的膝蓋,它們模樣乾枯,與潮溼的路面形成反差。我站在一棟由合成木板建成的洋房前,猶豫著該上前敲門,還是該離開。這棟房子大門緊閉,上頭貼了一塊寫著『租』字樣的紅色紙板,看起來已沒有住人。
我不該對這種地方抱持期待,但我依然期待了。
「房子的主人搬走啦。」一位老嫗牽著腳踏車出現在我身旁。她整張臉擠出了上百條皺紋。「年輕人,你哪裡找?」
「我在散步。」我硬塞一個理由給她。「只是停下來看看這棟洋房。」
「我沒在這一帶見過你。」
「您知道房子的主人搬去哪裡了嗎?」我轉移話題。
「啊?」她把一邊耳朵貼近我,顯然是沒聽清楚我問話。然後她又問:「你穿著制服,是哪裡來的學生?」
「附近。」說完我轉頭就走,朝司機放我下車的位置走去,以免她繼續問個不停。我叫司機在原地等我,這是個正確的決定。我的一輩子都在都市裡度過,鄉間田野絕不會是理想的住所,況且我要找的人已經不在這裡了。
老嫗在我背後嘟嚷著我聽不懂的方言,一陣子後,我才聽到她騎上腳踏車揚長而去的聲音。
我思考了一下,發覺我先前的期待並非針對這個蠻荒之地,或那棟詭異的白色洋房,而是針對我父親。在這裡沒找到他,等同這整趟路程都沒有意義了。除了長相之外,此時我的手頭上全無其他尋找父親的籌碼。
我甚至不確定自己究竟想不想找到他。有時候這個目的感覺起來並非聽上去那麼重要。
遠遠地我看見計程車停在約莫十公尺外的柏油路上。司機靠在副駕駛座那一側的車門上,抽著他昨天在便利店買的香菸。黑大衛杜夫。他宣稱那一牌的菸濃得恰到好處,但卻不讓我試一試,他說,我還沒到能抽菸的年紀。真是歪理。
我走向他,告訴他那棟房子已經荒廢了。
他把刁在嘴裡的菸取下來,斜眼注視著我,帶有打量的意味。
*
我開了一點點車窗,讓些許夏日的高溫混進來,中和掉車內宛如冷凍庫的溫度。一些蟲鳴鳥叫也隨之滲進車廂裡。由於還不確定下一個目的地,我讓司機開著車在這片荒涼的田野中繞行。漫無目的地繞行。
我把手伸出車窗外,張開掌心,讓被捏得皺巴巴的紙條隨風飛走。
我注意到司機正從照後鏡看著我。
「怎麼了?那東西已經不需要了呀。」
他垂下眼簾,將視線移回前方的道路。有幾滴雨水斷斷續續打在擋風玻璃上,不過幾秒,天空立刻下起了滂沱大雨。頃刻間整個世界就只剩下雨聲,像一種懷舊的夢境,令人懷疑一切的真實性,也令人想起這就是最典型的夏日午後。
我任由雨水從車窗的縫隙噴濺進來。
紙條肯定被淋得破爛了。讓它被風吹走的時候,我沒料到它會以如此戲劇化的方式死去。
我聽說一個人的靈魂就住在他的文字裡(某個老師這麼說,我忘記是誰了),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剛才我父親的靈魂也跟紙條一起死了才對。
我是在離家前忽然找到那張紙條的。在成千上萬封寄給母親的信件裡,父親用油性的黑色原子筆在紙條上寫下自己的地址,夾進其中的某一封。信裡,他歡迎並鼓勵母親帶著我回到他的身邊,那口吻彷彿唯有『他身邊』才是我們真正的家。這很弔詭,因為當初選擇離家的人是他自己。
我知道這個邀約令母親厭煩。她恨透父親了,就像恨我一樣。然而這些父親寄給她的信件,全都妥善地被收納在床底下的鐵盒裡,像是某種不能被任何人發現、只屬於她的寶物。母親不曾把任何關於我的東西放進那樣的鐵盒裡。事到如今,我能試著猜想也許她一點也不恨父親,只是裝出恨的樣子。這麼想的話,一切似乎就多出一些轉圜的餘地,然而並不包括她恨我的事實。
我想『恨』恐怕真的很累人。如果能夠輕易痛恨另一個人而不感到痛苦,她就不會因我而自殺了。
昨天和今天一樣炎熱,放學後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準備回房吹冷氣,一開門卻看見她靜悄悄地吊在我的房間裡。說真的,那很嚇人。掛在繩索下那張猙獰的面孔,似乎在向我宣示或控訴什麼,然而從她選擇去死的那一刻起,一切就註定不會明瞭了。而我也不會單單因為她死了就愧疚、懺悔,除非有人給我那麼做的理由。
我並不恨她,只是我們本來就形同陌路。
世界上總有些規則非常脆弱,一旦制定規則的人消失,規則本身的意義也就蕩然無存。我五歲的時候,母親就禁止我進入她的房間,只要我不遵守,她就會大發雷霆,甚至精神崩潰,有幾次她瘋狂地捶打牆壁,一邊尖叫,惹得鄰居上門關切。這些事在她死後,全都變得無足輕重了,昨天我興高采烈進了她的房間,把裡頭的東西全都翻過一遍,想找出一些勁爆的秘密,一些非得把我擋在門外的秘密。
結果沒有,在她的房間裡,唯一可疑的東西只有那個鐵盒。
鐵盒被擦得亮晶晶的,沒沾染半點灰塵,但裡頭的信件都年代久遠。從信尾簽署的日期看來,母親最後一次收到信,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我不知到這東西算不算她的秘密,如果算,那還真不令人驚喜。唯一值得期待的就只有那張偶然從信封裡掉出的紙條。
我以為我能找到父親,至少知道他過著怎樣的生活,而或許,他不會像母親一樣那麼歇斯底里,天天被我逼瘋,或許我們更適合待在一起。我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攔下這輛計程車。
然而這裡什麼也沒有。在停止寫信給母親的歲月中,他顯然已經搬去其他地方。
「真令人失望啊。」我故意說出聲來,然後抬起頭,捕捉到司機照後鏡中的眼神。他立刻收回視線。
我將身體向後靠在灰白色的椅背上,人工皮革獨有的氣味跟空調混在一起,吸進鼻腔裡宛如一種醒腦劑,經過一天,我已經稍微習慣了這個味道。
昨晚我一上車,就覺得這輛計程車有些令人起疑的地方,例如沒有車牌,或那台看起來被用利器摧毀的導航系統。我合理懷疑這輛車的來由不單純,但我並不太在乎,如果發生任何意外,我身上帶有武器能保護自己。
司機繼續一言不發地開車,除了雙手偶爾轉動方向盤,他全身上下每個部位都維持在同一個位置動也不動,簡直是一尊雕像。他是我見過最不苟言笑的人,昨晚剛坐上車時,我甚至自己一人講了大約半小時的話,每當我留出一段空檔讓他回應,他總是悶不吭聲,最後我戳了戳他的手臂,問:「司機先生,你還好嗎?」他把手往內縮,輕聲說:「唔嗯。」,語氣還真的像在回應他人的噓寒問暖。
我坐在副駕駛座後面的位置,所以可以從斜後方觀察這位司機。他的嘴唇上方有些許灰白相間的鬍子,幾條抬頭紋橫在額頭上,看上去四十歲左右。藍銀色的金屬框眼鏡底下,是一雙出奇冷靜的眼眸,一瞥一視都沉穩如山。比起計程車司機,他其實更像是企業家或公司總裁,因為他穿了套黑色西裝,領帶也沒少。
或許計程車司機都是這樣吧。或許。在此之前我從沒坐過計程車。只是我也看過一些電影,裡頭的司機有些就和普通民眾沒兩樣,他們不打領帶,頂多穿件白襯衫,最重要的是他們會聊天。
但我不覺得這個司機除了模樣和舉止有些可疑之外,有什麼不好的。因為老是一句話也不說,他已經跟我和平共處一天了,就某方面來說,這很難得,因為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學校,沒有人能辦到這件事。我揣測著如何讓雨水噴進車裡,他會不會生氣?還是他其實已經在生氣了?不過,相較於剛才,此時的雨勢已經緩和許多,也不再有轟隆作響的雷鳴。
我又把車窗降下來一些。
馬路兩旁的景緻一成不變,整片蔓生的野草向外延伸,每一株都長到車門把手的高度,層層疊疊遮蓋了雜草原的盡頭。雨滴漸漸停歇,屬於夏日的熾熱陽光從散開的烏雲縫隙中透現,灑在我垂掛在車窗外的半截手臂上。我想像母親的屍體現在變成什麼模樣,才過一天,已經開始發臭或僵硬了嗎?又或許就像炎熱的天氣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所以,要去哪裡?」
我睜大眼看向司機。他的嘴唇又緊緊貼合在一塊了,但剛才的確是他在說話。
我噗哧一笑。讓他主動搭話,我感覺自己彷彿贏了什麼遊戲。「不知道耶。」我說。
他似乎用鼻子吐了一口氣。
我打開書包──我昨晚揹著這東西上計程車的──拿出保溫瓶,喝了一大口水後,又放回去。
今天是平日。學校的老師們會納悶我去哪了,他們雖然不喜歡我,但基於義務還是要試著連絡、並找到我,但他們不會成功的。我媽死了,而我也沒帶上手機,他們聯絡不到任何人。從那間吊著屍體的房子離開時我心裡最有把握的事,就是我會一走了之。那個當下我的確沒想過要是沒能找到父親,該如何是好,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回去。
「去個好自殺的地方吧。」我說。
「……嗯?」司機發出一聲低沉的疑惑。
「就看你吧。因為我也不知道哪裡適合自殺……」我從書包裡拿出母親的錢包,遞向前,放在副駕駛座上,「我對計程車的費用也沒有概念,但我媽的存摺裡有二十五萬左右,用這些錢,應該能去這個島上的任何地方了吧?」說完我挑起一邊眉毛徵求司機同意,但他沒理我。
沉默等同於贊成。
「沉默等同於贊成喔。」
接下來是一段更漫長的沉默,久到我幾乎忘了自己在等他回應什麼。
當天空完全放晴、灑在我手臂上的陽光開始變得炙熱的時候,車子終於駛出了被枯黃雜草包圍的田間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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