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站漫遊 Blue Wander - (4) - 完結篇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十四松跑步的速度,雖然以我的體型一步能抵他的兩三步,卻依然無法追上,我咬緊牙根加快速度,好不容易才與他維持距離。不知怎的,好像我才是要被拋下的一方。只要十四松在我的視線消失的話,我就會再次迷失在這個城市之中。
我真是搞不懂這個人。他死了耶,就跟我一樣。我時時刻刻害怕自己迷失,然而他卻無憂無慮,甚至想跟我玩遊戲。
我不懂一松以前怎麼會跟他那麼親近,在事情還沒演變至此之前,他們甚至有陣子每天都一起出門,帶著我。在十四松面前,一松的話明顯變多了,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嫌對方吵,但一邊抱怨的同時,他仍會默默走在十四松後面一點點的位置。
那個時候我也把十四松當作我的朋友。
我全力奔跑,心想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段追趕,他卻倏地在前方停了下來,回過頭的瞬間,正好被無法及時煞車的我撞個正著。
他被我撞倒在地,先是笑了幾聲,接著說:「阿嘴好壯!」
我從他身上起來之後他也跟著站起來。他環視了四周,然後低下頭一語不發,那個笑容的弧度正在一點一點減少。我蹲在他前面,不確定該跟他一起保持沉默,還是對他叫個幾聲。他看起來有點沮喪,我不曉得為什麼。
「我跑不快了。阿嘴。」他說。彎下腰用被袖子遮住的手揉了揉膝蓋。「但不是因為我的腳變成了這樣,而是我再也沒辦法盡全力跑了,這幾天我不斷在練習,因為這個城市裡沒有人看得見我,所以我整天在街上亂跑也沒關係,撞到人也沒關係,但不管怎麼跑,都回不去原本的速度……。」
我歪頭看他,剛剛那樣不是他的全力嗎?
「我以為看到阿嘴我會快樂起來,好像就能再跑起來……因為終於有人看得見我了,應該要很開心才對。但是,但是阿嘴死掉之後,一松哥哥一定會很難過,一定會……一想到這個,還是沒辦法。」
說著說著他蹲了下來。其實他的腳已經不能做這個動作了,但是因為死了的我們已經感受不到痛覺了嗎?他往下蹲的時候,還是強迫自己的腳以正常的方式彎曲。「明明跑步的時候是最開心的……。」他把頭埋在兩個膝蓋間,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忽然間我想到一松。死去後的每一天我都進到松野家,每一天,我都像還活著的時候一樣注視著一松的一舉一動,家裡沒有人的時候,他總是窩在客廳的最角落,像是希望自己能躲到牆壁裡頭。他總是那樣坐著,把頭埋在兩個膝蓋中間。
我沒想過十四松能有與一松如此相像的時候。
他不該這樣子的才對。他不是該無憂無慮地玩遊戲嗎?一松總說他四肢發達就像白癡一樣,他不就該那個樣子嗎?
我對他叫了一聲,並站起來朝旁邊跳了一下,然後回頭看他一眼。
他笑著的表情有些困惑:「怎麼了?」
我開始跑,往全然未知的方向全力奔跑。他遠遠地問我:「阿嘴,你要去那裡?」並追了上來。我跑過了一棟又一棟黑暗的建築,在快速的奔馳之中,深夜的街道全都變成了深灰色的幻影,快速地在我的兩側穿梭。十四松不斷發問,一下問我要去哪裡,一下問我是不是很急,最後,他說:「你要幫我練習跑步嗎?阿嘴。」
我沒回答,只是毫不停歇地跑著。
「但是這還不夠快啊!」不知怎的他大笑了起來,「還不夠快。」
我轉過一個彎,來到另一條街道,繼續奔跑。
他那笑是真心的嗎?是嗎?我想著。十四松總是保持著那個誇張的笑容,開心的時候,無聊的時候,或是沮喪的時候,這就是為什麼一松覺得討厭吧,他說『我痛恨你老是那麼開心』,其實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吧,因為快樂跟難過明明就截然不同,但十四松總是堅持擺出同一個表情,在我看來,就只是在演戲。他明明適合最快樂的那種笑容,而非這種虛假的贗品。
好像警匪追逐戰一樣,我依靠直覺拐進一個又一個彎,十四松也緊緊地跟在我背後,轉眼間我們已經來到完全沒有街燈的街道了。
「還不夠快!阿嘴!」十四松大聲宣告:「我如果全力跑的話,馬上就可以超越你的喔!」
那就拿出全力啊。我心想。
我們就像沒有明天地跑著,靈魂的體力沒有盡頭,我們絕對有本錢這麼做。突然間我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好像拋開了所有重量,變得輕盈無比。幾天下來,我第一次感覺如此輕鬆。在這個城市漫無目的地奔跑,原來是這麼快樂的事情嗎?我第一次知道。
然而十四松此時卻慢了下來,「阿嘴,等一下,等一下。」他的聲音從後方傳了過來。我回頭發現他真的沒有跟上,只好也跟著停下。
他以非常緩慢的步伐走著,一邊四處張望,看起來有點猶豫是否該繼續前進,最後他停了下來,歪著頭看著某一個方向。「……有味道。」他說。
味道?
「有一松哥哥的味道。」這次他說得完整了些。
於是我也開始四處張望。這代表一松在這附近嗎?這黑暗的街道離河堤很近嗎?不,怎麼看都不像啊。
如果十四松是說真的──從他的表情看來,是真的──那就是一松從河堤跑到這來了?他來這種地方做什麼?我必須快點去找他才行。我絕不能弄丟一松。
我對十四松喵喵叫,希望他帶我到一松的位置,一邊期望他能領會我的意思。他看著我良久,露出一種為難的表情,最後搖了搖頭,嘴裡說著:「我不知道……」
什麼意思?
「阿嘴,你想找一松哥哥的話,他就在那棟大樓的另一側。你過去就會看到了,我就、我就待在這裡……」
……這是什麼意思?他不想看見一松嗎?
忽然間我意識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在死去的三天裡,我一次也沒在松野家看到十四松的身影,也沒有看過他出現在松野家附近。如果他的歸屬在那裡的話,死後不會想回家看看嗎?他不也擔心著一松嗎?那為什麼不回去呢?
我輕輕對他吼了一聲,然後努力做出嘴型:為什麼?
「欸……?為什麼?」他有點遲疑,「為什麼……。咦,我不知道,反正一松哥哥也看不見我,那就不用──」
我發出吼聲,他似乎被我的音量嚇了一跳。你必須帶我過去。我說。
他始終上揚的嘴形又往下掉了,我們維持對峙的距離,彼此都不說一句話,我害怕他會逃走,那樣我又有可能迷路,而且,他不想到一松?那算什麼?一松明明是他最喜歡的哥哥不是嗎。以前一起去河堤的時候,他總是那麼說:『因為我最喜歡一松哥哥了!』然而此時他卻像一尊雕像停在那裡,難道以前所說的話全都是謊話嗎?
他低下頭,吐了好長一口氣,才慢慢朝我走過來,越過我的時候什麼話都沒說,但我發現他的臉上已經沒有笑容了。
他裝出來的快樂那麼容易被拆穿,根本一點價值也沒有。
我跟在他身後,有點受不了他慢得跟烏龜一樣的速度,但也只能忍耐。誰叫他聞得到一松的味道呢。他就像一松的小狗一樣。
在我們把時間浪費在緩慢的行走的時候,那些建築物不像剛才那麼暗了,已經從一片漆黑變得變成了灰色。是因為快要天亮了吧,我能看見從遠方地平線逐漸泛開的光亮,那暖和的白色正削減著夜晚的濃度。
所以說,馬上就要進入第四天了,我死去的日子。對我身前的那個人來說也是如此。
這裡一眼望去真的沒有半點人造燈光,只有幾棟高大但老舊的建築比鄰豎立,看起來荒涼無比。一松真的在這種地方嗎?我疑惑著。而十四松一句話也沒說,直接穿越了前方了馬路,我看著他的沉默到有點恐怖的背影,猜想著他是否每踏出一步,就多更害怕一點。雖然我不懂他究竟在害怕什麼。過了不久,我們來到一棟老舊的公寓前,我愣了下,因為這裡就是那天晚上我殺死他的地方。不會錯的,眼前的景象跟腦海裡的回憶能完全重疊在一起:圍繞著建物外部的生鏽樓梯,和一片昏暗的街道,全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就是在這裡,我做了無法彌補的錯事。
我們繞過建築物,來到了那條路。他重重摔下的那條路。
昏暗之中,我在道路遠方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十四松的屍體,還有背對我們佇立在屍體旁的一松。
他在這條路上很遙遠的位置,與我們幾乎相隔一整條路的距離。
「啊………」十四松發出一聲微弱的音節,一邊笨拙地向後退。
我看著遠方駝著背站立的一松,他的其中一手不斷拉扯頭髮,穿著紫色上衣的身體微微顫抖,彷彿在哭泣。從這裡看不清楚,所以我又向前邁步,一步接著一步,直到來到他的面前、將他的表情一覽無遺為止。
啊,果然是我最不想看見的表情。
我就是為了別讓他露出這樣的表情,才誕生於世的。
一滴滴眼淚就這樣不斷落到冰冷的屍體上,然後一松索性跪了下來,把手放在屍體的頭部,輕輕揉了揉那頭烏黑的短髮,就在不小心碰到了那個滿溢鮮血的傷口的時候,他哭出了聲音。一邊掉眼淚,他一邊用兩隻手把十四松的屍體翻到正面,那張怵目驚心的臉上幾乎全沒有一吋不被紅色沾染,血從破裂的傷口流進沒有閉上的眼睛,從嘴巴往下流到脖子,全部,全部,都是我殺掉他的痕跡。一松把他的身體抱進懷裡,一瞬間哭到有點喘不過氣,因此劇烈地咳了幾下。
又來了,又是這樣的畫面。而我已經無法再因為懊悔殺死自己第二次。
那天的景像如幻燈片,開始在我的腦中無間斷地放送,跟十四松一同掉落地面的我擁有貓咪的本領,就算從那麼高的地方墜下,我也能安穩落地。但是這個脆弱的人類不一樣,他死了,死得悽慘無比,有那麼一刻,我甚至得意洋洋地認為自己替一松除掉了他最討厭的人,然而一松驚慌失措,從十幾層樓高的地方一路狂奔到地面,在他的臉上,是我最不想見到的表情。他是如此心痛,以至於完全沒有注意到站在屍體旁邊的我。那時的他像看見幻覺一樣,把手伸向空無一物的前方,似乎想要碰觸什麼,之後他站起身,開始跑了起來,嘴裡不斷喊著弟弟的名字。喊著,跑著,直到完全脫力昏厥在馬路上。
他一直都是這樣。當我在河堤咬斷金髮中學生的手臂時,他也馬上就昏過去了。十四松當時看著滿嘴口血的我,慌慌張張地看向我:「哇、阿嘴,不可以這樣!一松哥哥要是看到太多血,會受不了的喔……!」說著,十四松背起了一松,把他帶回了松野家。
一松一直都是這樣。很弱,很膽小。
那時的我體型不夠大,沒辦法像十四松那樣把他背起。所以我一路推著他、咬著他的衣服,想把他拖回松野家,雖然我根本不知道回去的路。我拚了命把他拉到有路燈的街區,然而周遭的人們卻指著我開始尖叫,以我為圓心的幾公尺內,完全沒有人敢靠近。我馬上發現,唯有我離開,才會有人上前幫助一松,才會有人聯絡他的家人。
我在一個人類身邊,就只是隻怪物。那種很可怕的怪物。
於是我跑開了,一邊跑一邊哀嚎,我感到自己在哭,但是我沒有眼睛,所以天生不可能完整地執行「哭」這個動作。很不公平,不是嗎?貓群創造我的時候多麼自私,一味期望我替牠們完成心願,卻沒料到我會如此失敗,沒料到有一天我也會想哭。
我哀嚎著,跑著,在某個路段看見了群聚的中學生,並馬上認出了他們。憤怒在心裡油然而生。我只想替自己的情緒找一個宣洩的出口,可以的話,最好死了算了。暴飲暴食看起來是最好的辦法。
於是我殺死了一再犯錯的自己,然而這麼做沒辦法補救任何事。我無法讓被我殺死的松野十四松復活,無法填補他的哥哥們的傷口,無法讓中學生的手臂重新回到它該存在的位置。
是的,我全都心知肚明自己犯過哪些措。因為每當我做了件錯事,他就會用嫌惡的眼神看我。在儲藏室的時候,還有在那條巷子裡的時候。我永遠忘不掉他惡狠狠稱我為『怪物』的口吻,一而再再而三,就好像只說一兩次不足以表現他的憤怒與失望。我害怕他那樣的目光。我試著對他笑,試著拉出像十四松一樣開朗的笑容,但是一點用也沒有。
我自詡是觀察人心的高手,因為我總能捕捉到他臉上最細微的表情變化,我有自信。但是為什麼呢?就算真切地想著討厭、想著殺戮,他卻總會在那片心田的最後一寸裡,小心翼翼守護著那些他所厭惡的人事物,不希望我去傷害他們。這樣的話,那短暫的厭惡又算什麼?
事到如今追究已經於事無補了。
真要說的話,我想我知道十四松為什麼不敢回家、不敢面對一松。我知道。他無法承受所愛之人的眼神輕易地越過自己,附著在其他事物上,他也無法眼看著對方陷入痛苦,而自己卻什麼忙也幫不上。他害怕那樣的情景,害怕在奔跑的時候遇上自己所愛的人,任何一個人都是,所以他沒有奔跑的勇氣。他是一個膽小鬼,但我卻完全能理解,因為每一天,不管是回到松野家遊蕩,還是眼睜睜看著一松需度時光,我就是那樣痛徹心扉。而現在也是。
一松此時在我眼前抱著弟弟的屍體,嘴裡一再重複同樣的話。十四松,對不起。
對不起。我啊,剛才又夢到你,然後再也無法入睡了,所以就來看你了。他說著,聲音破碎至極。
我從沒看他如此痛苦過,那撕扯喉嚨痛哭的聲音好像能響徹雲霄,刺傷所有在這個夜晚做著美夢的人。然而隱隱約約,我的耳中出現了另一個人的哭聲,就從這條道路遙遠的起點傳了過來,我過頭去,看見松野十四松以詭異的姿勢步步向前,一面嚎啕大哭一面靠近我與一松。他語不成句地亂喊一通,所有話語中我只聽懂了「一松哥哥」,其他話語全在他的口中糊成一團。我看見夜晚的黑色在他的身上消退,因為陽光正從道路盡頭的方向照在他的身上。接著我看見血的紅色,還有他衣服的黃色,非常神奇地,他流血的樣子並不可怕。
然後他的雙手開始前後擺動,雙腳慢慢跑了起來,姿勢十分可笑,而且某個瞬間他的腳踝還突然拐了一下,差點害他跌倒,但他重新站穩後,再度毫不猶豫地加快速度,明知道自己的哥哥看不見自己,卻仍全力朝這裡奔來。全力,在這種場合全力奔跑多奇怪,然而他好像本就是這樣的人。隨著他快速接近,扯著嗓子的喊聲也越來越清楚:「一松哥哥……!不要哭啊………」
照在他身上的光線就在這短暫的幾秒,趨向了飽和。
最後他發出一團意義不明的哭叫,一把抱住跪在地上的哥哥。在弟弟超快速度的衝擊下,一松被壓倒在地上。
我忍不住張大嘴巴。十四松居然能碰到一松,而且還把他壓倒在地上。
過沒幾秒一松坐起身子,眼神在空蕩的馬路上飄移了一下,最後落到十四松身上。十四松嘴裡還不斷喊著:「一松哥哥………不要哭……」他仰天狂哭,就好像要把一松的份全部哭完一樣。時間就這樣過了好久好久,他才在停下來吸鼻子的時候發現哥哥正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
一松伸出顫抖的手緊緊抓住十四松的肩膀。「十四松……。」他的音量極小,像在喃喃自語。然後他開始劇烈搖晃松野十四松的身子,好像在確認眼前的弟弟是不是真的。這個行為順利獲得了對方的哀嚎。
「啊…啊、好痛啊!」
一松這才停止搖晃。他現在才意識到眼前的弟弟依然渾身是傷。
「哥哥………一松哥哥看到我了嗎?咦──咦嘿嘿…怎麼會這樣?」十四松又吸了幾下鼻子,成功聚焦的雙眼盯著自己的哥哥。
「什麼叫我看到你了?你不是、我以為你………」一松說得結結巴巴,他把眼神投向地面,尋找原本倒在血泊中屍體。但是沒有屍體,也沒有血泊,整條馬路乾淨無比,剛才的景象彷彿只是一場噩夢,所有心痛、淚水、夜色,全部都是。他吃驚地把目光重新轉移到十四松身上,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對方的臉。「你沒有死嗎?」他大叫,淚水不斷奪眶而出。
「咦、奇怪?我也、我也不知道……?照理說應該是……啊,阿嘴呢?」像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一般,十四松提到了我,並開始左顧右盼,想站起身子但嚴重的傷勢讓他的腳完全無法使力,反而重重地跪到地上,「嗚好痛…!阿嘴也活過來了嗎?剛剛明明還在這裡的……一松哥哥,我是跟阿嘴一起過來的,阿嘴牠──」
然後他就停止說話了,因為一松緊緊抱住了他。是那種讓人沒有呼吸空間的擁抱。
「你是真的……。」
一松顫抖著聲音說,他的眼神恰好就落在我所在的位置,但他完全沒有發現我。
我怔怔望著他們。為什麼一松要這樣抱著十四松呢?為什麼當他們抱著彼此,時間竟變得如此無足輕重?一松的表情,就像重新找回了自己搞丟的最重要的東西,這個總被他嫌很麻煩的弟弟,是這麼重要的東西嗎?
「我以為一松哥哥再也不想看到我了……。」十四松說。那樣故作冷靜的聲音,連我聽了都感到心碎。
「怎麼可能。」一松說。
「……我以為…我以為一松哥哥討厭我,因為我總是這樣沒完沒了地笑,想改也改不掉──」
「你不用改。」
下一秒一松像被熱鍋燙到一樣,趕緊放開自己的弟弟。「我這樣抱你,你不痛嗎?」
「嗯,超痛……」十四松說,「但一松哥哥的擁抱很溫暖。」
「你是笨蛋嗎?」一松露出微慍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是裝出來的,松野十四松也知道──在十四松前背對著他蹲下,「你必須去醫院才行,上來,我背你過去。」
十四松有點艱難地跨上哥哥的背,還一邊自言自語著:「剛才阿嘴還在這裡……。」
「十四松。」
「嗯?怎麼了一松哥哥?」
「不需要再提到牠了。」
「……好。………對了,一松哥哥。」
「啊?」
「我想要先回家。」
「你在說笑嗎?你渾身上下都一副需要急救的樣子。」
「我不會死的,一松哥哥,我保證!我不會再死了!而且,我現在可以跑得很快很快。」
「……啊…?你在說什麼啊…。」
一松背起十四松,往道路的起點處走去,陽光毫無保留地灑在他的背上,我看見了紫色,不是一般的紫色,是只屬於一松的那種紫色。我蹲在原地,注視著那個背著弟弟漸遠的身影,是錯覺嗎?他的背影看起來好像沒那麼薄弱了。
當他抱著十四松的時候,那個表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就是我誕生於世盡了一切努力,只為求得一次的表情。
他笑起來真的好好看。
我還是像背後靈一樣,默默地跟隨著他,經過了幾條無比漫長的馬路,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他們對彼此笑的方式,就好像黑夜已經完全逝去,而且永遠不會再回到這裡,有一種堅強的信仰在他們之間存在,那是我永遠無法涉入的。我幾乎全懂了,雖然那個帶眼鏡的中學生說,一定有辦法能被人看見,但實際上根本沒什麼辦法。在這個詭異的城市裡,沒有死去的人,只有被放棄的人。
如此而已。一松沒有看見我,現在看不見,以後也不會。
對他來說,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著這麼一個人,是他就算討厭也絕不會放棄的。
人類好複雜。
當他們說討厭的時候,是不是總刻意忽略了喜歡的部分呢?
他們以漫步的速度經過了一家被砸爛的便利商店,兩人都被下了一跳。便利商店還維持三天前我被破壞的樣子,旁邊的路燈也維持著只剩下半截的樣子,所有東西都還是一樣,只是在施工線和三角錐的前方擺著一個告示牌,寫著:商店將於週日重建。星期日?那不就是明天嗎?十四松大喊,似乎非常期待便利商店重建。一松若有所思地重複:明天啊……明天就是星期日了啊……。
他們走到那盞上半截背我吃掉的路燈前面,一松用手抹了抹,在髒兮兮的陳年汙垢底下,我看見六個用蠟筆畫的奇怪圖形,看起來像小孩子的塗鴉,很快地我發現那是六張幾乎都一模一樣的臉,只有顏色不同。由上到下依序是紅、藍、綠、紫、黃、粉紅。
「好懷念!以前小松哥哥帶頭亂畫的塗鴉!」十四松大叫。
「是啊。」一松說。
「但是重建的話,這盞路燈也會被丟掉的吧?」
「是呢……。」
「欸──真可惜!」
三天前,把路燈上半截吃掉的我,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塗鴉,那時的我所想的,除了吞食還是吞食,我想把所有一松討厭的東西吃掉,我還想把這家便利店摧毀,因為誕生的那一晚我看見了,在垃圾巷的貓咪們面前哭得不能自己的一松;我聽見了,『我再也不要去那裡買東西了』這句懦弱無比的話語。貓咪們討厭著這個欺負一松的世界,我也是,我把路燈咬斷,用它當作武器砸了那家店,弄傷了幾個與我無關的人,不過我不在乎,我一心只想著一松快樂。
但是,真的全部都沒有意義。我根本不需要做這種會造成反效果的努力。在我攻擊他所討厭的事物時,連帶也毀掉了他所喜歡的事物。說到底,他也不是真的希望這家便利商店變成這種樣子吧。
回過神來,我發現一松已經背著十四松走遠了。於是便趕緊跟上。
我知道自己已經在回松野家的路上,因為轉眼間,拉下鐵捲門的雜貨店已經被拋在我們身後了,前方不遠處,就是被我放肆吃了不少東西的果菜攤。嚴重駝背的老奶奶拿著一個麻布袋從店裡走出來,隨手將之丟到原本擺放腳踏車的空位,十四松用全世界都聽得見的聲音向她問好,她轉過頭來,被他滿臉鮮血的模樣嚇得不輕,一松連忙辯稱那是變裝派對的造型。不是血,是番茄醬啦……。他說。老奶奶聽了,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她今天看起來到是沒那麼可惡。對於吃掉她的腳踏車,我又開始感到愧疚了。因為那也是件錯事吧。
左轉之後,我們走過了還沒開張的玩具店和DVD出租店,馬上就要到松野家了。松野家不算大,但是一整排住宅中,就只有那棟房子一眼看去,就能讓我感到溫暖。對一松和十四松來說,是否也是如此呢?
如同那天暴飲暴食後拖著即將破裂的肚子經過這裡的我一樣,今天我也馬上就看見了那棟房子,並像急著回家一樣跑向門口,超越了一松與十四松。然而到達門口的那瞬間我卻被嚇了一跳,因為有個身穿紅色上衣的人從門口跳出來,不意外地看見了一松與十四松,他的表情像見證奇蹟一樣,我一點也不誇張。「……喂!回來了啊!」他轉過頭向屋裡大喊,然後一臉熱淚盈眶看向一松和十四松:「我就知道!哥哥一直相信你們會回來──噢!」還沒說完,他的頭被重重打了一下。打他的是另一個衝出屋外的人,他的身上穿著綠色上衣。「相信個頭,剛剛是誰一副懊惱得想死的樣子啊?」他說,下一秒立刻大驚失色,「十四松!你為什麼傷成這樣?怎麼回事?」
他叫松野輕松,被打的那個是松野小松,我記得,因為他們的手上都纏著非常顯眼的繃帶。那是我給他們的傷口。過沒多久,從屋子裡又跑出了粉紅色和藍色的人,啊,那肯定是松野椴松和松野唐松了。粉紅色衣服的人一下問十四松哥哥真的不要緊嗎?一下又拿出手機,說,大家應該要一起拍張全家福才對!而藍色衣服的人摘下他奇怪的墨鏡,對回家的兩人眨了眨眼,故作帥氣地說了一串我聽不懂的話。「講日文。」一松立刻回應。
真是奇怪的一家人。
但我在一松的臉上看見了淺淺的笑容,他似乎有點彆扭,所以只願意勾起一點點弧度。這已經是我今天第二次看見他的笑容。
六胞胎就這麼圍在一起,吵著應該要先送十四松去醫院還是先吃早餐,一陣吵鬧中竄出了一個不清楚是誰的聲音,說要讓十四松看看那隻怪貓的屍體──語氣像在炫耀家寶一樣──於是全家人又一個勁地往後院跑去,他們一起行動的時候簡直像一陣風。我拖著礙事的身軀跟了過去。
後院完全沒變,那個『我』也始終維持同樣的姿勢。十四松看起來非常難過,他直到上一秒可能都還堅信我是被車輾死的。事到如今,我開始相信他是真心真意為我難過,因為他似乎就是那樣的人。松野小松問一松想要怎麼做。「明天是星期日,要包起來跟紙箱一起丟掉嗎?」他問。一松搖搖頭,說:「現在就把牠埋了吧。」
「咦?真的?」十四松說,似乎相當驚訝。
「嗯,我該跟那樣的自己說再見了……。」他輕聲回應。
「自己?」松野椴松對一松的話感到疑惑。
「沒錯,自己。」一松沒作解釋。
我看著面無表情的一松,又感到想哭了。
埋掉吧,那是很好的辦法。不這麼做的話,一松就會永遠活在我所存在的回憶之中。而我──我需要被掩埋。這個城市也不會幫忙消化任何已死的事物,能處理掉我的就只有一松。
但是好想哭啊。
他說要埋了我的時候,語氣是如此堅決,他永遠不會有其他決定了。在這個世界,有些誤會註定永遠解不開,而且似乎不要解開會比較好。其中一項就是一松把我錯認為他自己的情感。他如此相信著,並放棄了這樣的我。果然,正因如此我永遠不會被他看見,而且,不要被看見比較好。
六兄弟又吵了一下,最後他們決定先送十四松去醫院,再回來安葬我的屍體。於是他們什麼多餘的事也沒做,就一同出門了。就像一松與十四松一樣,在這六個人之間,好像也存在一種過於默契又快速的波長,一種就只有他們六人能夠介入其中的波長。
能讓一松快樂起來的寶藏,就在這個地方啊。在松野家,在這個可恨的城市裡。
那短暫卻真切的厭惡究竟代表什麼?我還是不明白,但是即便厭惡,他依然會那樣對自己的弟弟與哥哥露出笑容,就好像厭惡即便存在,也算不了什麼。我好像越來越不懂他了,他的眼淚和他的微笑,全都在我無法預料的時間點出現與消失。
說到底,我一點也不了解這個人類,即便我如此深愛著他。
或許我永遠無法了解他也說不定。我的任務打從一開始就註定失敗了說不定。住在垃圾巷的一隻隻貓咪們,牠們所擁有最珍貴的感情就只是那份單純的愛也說不定。他們喜歡一松的情感如此美麗,完全無需我這種怪物裝飾門面也說不定。
曾經我吞食得多麼賣力,一心只想要看到他的笑容。而現在我看見了。儘管與我的努力無關。
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心力與時間,才下定決心放棄我,三天嗎?還是更短?而我又要花多少心力放棄他呢?
我把眼神從自己的屍體上移開,正好看見有個人站在後院圍牆外面。那個人留著一頭金髮,身穿長袖的白色襯衫──左手袖子空空的。跟我對到眼的瞬間,他有點害怕地往後退了幾步。我跳上圍牆對他叫了幾聲──那種貓咪的叫聲──然後向下跳,走到他的面前。
「……他們也都看不見你嗎?」他說,聲音有點消沉。
我們互相注視了好一會兒,他又把目光投向松野家的後院。
「那裡……只剩下我的屍體還在。看來山田也回去了呢……搞什麼啊,這個城市。」說完他自嘲似地笑了起來。
我對他喵喵叫了幾聲。
“我的屍體也還在那裡。”我要說的是這句話,但他感覺完全沒聽懂,只是低下頭,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回家好多次了,總是沒有人看得到我啊……」
我輕盈地跳開他,一邊向前走一邊回頭對他叫,示意要他跟上來。他的目光這才投向我,「什麼……?要我跟上嗎?」我沒有理會他,只是不斷向前走。「你要去哪裡?」他又窮追不捨地問。我輕輕搖了搖頭,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
老實說我也不清楚自己搖頭代表什麼意思,是『我也不知道』嗎?還是『你不用問這麼多』呢?要論最有可能的話,只是我直覺想這麼做罷了,各種方面,我都覺得自己十分沒用,十分失敗。但也無所謂,因為今天我也會像死去後的每一天一樣,遊走在這個讓人挫敗的城市,唯一不同的是,我已經不用再汲汲替自己尋找一個完結了。
終站漫遊 完
[後記/廢話]
『本当に欲しかったのは、そこにあった笑顔だけでした
それだけで僕はどこまでも行ける気がしたんだ』 ── Amazarashi / 隅田川
這首歌並不是文章的主題曲,連BGM也不是!(笑)只是上週不小心又翻出來聽,突然好喜歡這兩句歌詞,可能是覺得很適合阿嘴的心境吧,就決定在完結篇的後記要貼出來。
結果第四章超多字的,沒拿捏好真是不好意思…!真的認真考慮過拆成四、五兩章,但想了想,我果然還是想讓這篇文停留在四這個數子。嗯… 『號稱』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但對我自己來說,其實也是個關於死亡的故事,我想,在我們身處的這個城市(或說世界)之中,身邊總是會漂蕩著一些死去的事物,某個被遺忘的情感、某個曾經專屬於某對情侶的語言、某些不曾被善待過的正義。
寫這章的時候我才忽然想到,我發每個噗都在防雷tag裡加了一個「藍線相關」,但從來沒多做說明,不曉得大家會不會誤以為這是故事解謎的一部分?其實只是我的背景設定而已…在死後的世界裡,人們還能再死一次嗎?當初在我腦中激發靈感的是這個問題。所以與其說愛,我更像是抱著『死亡』的心態寫這篇的。
雖然整整四章我總是不斷寫一松膽小、懦弱、一事無成,但我心裡一直認為他作為放棄的一方,已經展現了最堅強的樣子。而阿嘴也很堅強,牠心中存在一份無人能匹敵的愛。看見了誰的笑容,就覺得自己哪裡都去得了了。我從沒擁有過這樣的勇氣。所以我一邊寫,總是一邊感到羨慕。
話說,這篇文的真 ‧ CP 是阿嘴一(??)吧,一定是的。
總之,很高興一松、貓咪與十四松的故事完結了!謝謝追蹤這篇文章的所有人!真希望下次我能寫出筋肉松或トトおそ~ ^^
最後貼貼在第三章寫到的一松的夢境
『本当に欲しかったのは、そこにあった笑顔だけでした
それだけで僕はどこまでも行ける気がしたんだ』 ── Amazarashi / 隅田川
這首歌並不是文章的主題曲,連BGM也不是!(笑)只是上週不小心又翻出來聽,突然好喜歡這兩句歌詞,可能是覺得很適合阿嘴的心境吧,就決定在完結篇的後記要貼出來。
結果第四章超多字的,沒拿捏好真是不好意思…!真的認真考慮過拆成四、五兩章,但想了想,我果然還是想讓這篇文停留在四這個數子。嗯… 『號稱』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但對我自己來說,其實也是個關於死亡的故事,我想,在我們身處的這個城市(或說世界)之中,身邊總是會漂蕩著一些死去的事物,某個被遺忘的情感、某個曾經專屬於某對情侶的語言、某些不曾被善待過的正義。
寫這章的時候我才忽然想到,我發每個噗都在防雷tag裡加了一個「藍線相關」,但從來沒多做說明,不曉得大家會不會誤以為這是故事解謎的一部分?其實只是我的背景設定而已…在死後的世界裡,人們還能再死一次嗎?當初在我腦中激發靈感的是這個問題。所以與其說愛,我更像是抱著『死亡』的心態寫這篇的。
雖然整整四章我總是不斷寫一松膽小、懦弱、一事無成,但我心裡一直認為他作為放棄的一方,已經展現了最堅強的樣子。而阿嘴也很堅強,牠心中存在一份無人能匹敵的愛。看見了誰的笑容,就覺得自己哪裡都去得了了。我從沒擁有過這樣的勇氣。所以我一邊寫,總是一邊感到羨慕。
話說,這篇文的真 ‧ CP 是阿嘴一(??)吧,一定是的。
總之,很高興一松、貓咪與十四松的故事完結了!謝謝追蹤這篇文章的所有人!真希望下次我能寫出筋肉松或トトおそ~ ^^
最後貼貼在第三章寫到的一松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