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站漫遊 Blue Wander - (2)
驚嚇中我甚至還吐了,只是在十四松的掩護下沒有人發現。事後,我用抹布清理掉一地穢物,並搶走阿嘴的食物,用報紙層層將之包裹丟到垃圾代的最底下,確保那條血淋淋的手臂不會被任何人發現。阿嘴安靜地看著我執行這些動作,似乎一點怨言也沒有。
自那之後,我幾乎忘了如何正常度日。回想起來,我應該在那時就該把阿嘴趕走,我應該設法讓自己的生活回到常軌。然而我沒有這麼做,對於那樣的怪物,我居然忍不下心丟棄。
而我也沒有試著追究那個中學生的下落,應該說,我故意忘記追究。不去挖掘事件的深層,就不會一再想起自己的貓把別人咬成殘廢。
每當我看見那個泛著血漬的紙箱,我總是想起這些事,就算它已經被我拆解了也一樣。每一天,我總是在放空中毫無意識地把眼神投向電視櫃後方──它的所在位置──動也不動地,像隻住在這個空曠客廳的鬼魂,與一個沒有生命的物品對峙。就像現在一樣。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輕松哥哥已經回來了,他把後背包放下的時候,似乎還對我說了些話,但我在恍神中完全沒聽見,真尷尬。我猶豫著該繼續假裝恍神,還是問他剛才說了什麼,以打破我們三天來一句對話都沒有的沉默。或許我真的該這麼做。於是我做出回神的表情:「……嗯?」
「我是問、你還好嗎?」三日以來終於與我開始對話,輕松哥哥看起來鬆了口氣,並對我露出笑容:「還是沒吃東西?」
「嗯……嘛,反正也沒在活動。」
「這怎麼行,你已經兩天沒進食了,這可不是有沒有在活動的問題啊。」說著,輕松哥哥從背包裡拿出一個塑膠袋,遞給我,「我在便利店買了飯糰和飲料,吃一點吧。」
啊,說實在我還真有點餓。
我裝出不情願的樣子伸出手,準備接過輕松哥哥的食物,就在那瞬間,我看到了纏繞在他手掌心上的白色繃帶,裏層隱隱約約有血滲出。我立刻收回我的手。
「嗯?怎麼了?」
我把視線轉開,感到自己心臟開始狂跳,「你……去換個繃帶比較好吧…。」
「哦,這個啊,」輕松哥哥看了看自己受傷的手掌,發出一聲苦笑,「真的是該換了,對吧?不過繃帶昨晚好像用完了,等小松哥哥買回來再換吧。比起這個,你還是快點吃東西比較重要啦。」
「不、不用了……。」
真的不需要了,我也沒那個心情了。那個傷已經過了三天卻不見好轉,三不五時就會滲血。如果開始發炎呢?如果被細菌感染呢?明明就很嚴重,他為什麼還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彷彿害怕傷害到我的心情而變得戰戰兢兢。兄弟們原本的相處模式,明明不是這個樣子。
果然該保持沉默的,在他向我搭話的時候。
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期望所以事都能回復原狀。有些事永遠都不可能遺忘,無論我多麼努力不去面對。其中一件就是輕松哥哥和小松哥哥的傷口。
每當回憶順著時序推進,腦海中就會浮現小松哥哥盛怒瞪著阿嘴的樣子,與叫我把牠趕出去的樣子。當時他命令我的方式,就像這個家沒有任何一寸地方容得下那隻怪物,那時候沒有,現在沒有,以後當然也不會有。我從沒料到自己能一次搞砸那麼多事,自以為跟大家建立起來的感情連繫,也被我一手摧毀了。
時間是把那條手臂丟掉的幾天後,那時的我開始每晚做噩夢,不論是空無一物的黑暗沼澤,還是被怪物包圍的災難,都讓我在一個晚上驚醒好幾次,我必須花上好一陣子冷靜下來,然而再度入睡後,卻總是回到夢境的中斷處,繼續參與其中。
雖然不忍心趕走阿嘴,但把牠留在家裡的我幾乎不再理會牠了,自從手臂事件之後,幫牠找食物並照顧牠的,是當初嚷著要跟我一起養牠的十四松。每一天,他都像往常一樣玩得灰頭土臉回來,一邊亂喊些自己改編的棒球用語一邊到處亂竄,然後他會趁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偷偷溜去儲藏室,把老早就藏在衣服裡的食物掏出來給阿嘴吃。
我不明白為什麼在出了那樣的事情後,十四松還能心平氣和觀看阿嘴進食的場面,甚至外出幫牠找食物。他難道不會想到那隻手嗎?還是對他來說,那隻手完全不算什麼?相較於這樣的十四松,我真是個沒責任感而且容易被擊潰的人。
當時的我就像現在一樣,每天坐在客廳的角落一語不發,只在嫌棄唐松或其他兄弟們向我搭話的時候才會出聲。那一天,除了出門找食物的十四松以外,難得所有人都閒在家裡沒事做。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輕松哥哥忽然問起十四松的去向,而且是問我,他似乎覺得我是最該了解十四松行蹤的人。我告訴他我不知道。他說「是喔。」,然後繼續低頭看偶像雜誌,沒有要繼續追究的意思。我的心跳這才慢下來。但下一秒,我就在拉門的旁邊看見阿嘴。
牠走出來了。明明之前都好好地待在儲藏室裡,牠那天居然走出來了。
而且,牠的身體比上一次我見到牠的時候大上好幾圈,肚子貼在地面,身體則圓滾滾得像顆球。我瞪大眼睛,嘗試用眼神叫牠離開,牠看起來相當失望,低下頭準備折回儲藏室。
「啊…!你們看,那是貓咪嗎?」
我永遠不會忘記椴松當時雀躍的語氣。對我來說,像世界末日一般。
「真的耶,一隻超胖貓。」小松哥哥懶洋洋地將目光拋向那隻背對大家的白貓。
「那是你的貓吧?一松。」
「……啊…不是……我不知道牠是哪來的……」
「那肯定是聞到一松哥哥的味道跑過來的吧,畢竟一松哥哥渾身散發著貓咪味嘛,哈哈。」
「不是……啊、等一下椴松!不要抱牠──」
我那麼喊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椴松似乎想幫我的貓拍張照,所以興沖沖地把牠抓起來拎在空中,而且是正對著大家的方向。阿嘴的長相就這麼在所有人面前被一覽無遺。
「咦……?」在難耐的沉默中,最先出聲的是輕松哥哥,雖然基本上他只發出了不明所以的音節。
阿嘴掙扎著跳出椴松的雙手,對著我「喵──」地叫了一聲,然後像認父母一樣,拖著牠巨大到越看越詭異的身體朝我走來。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任由牠接近我、用毛茸茸的臉側磨蹭我的褲管。在場的所有人都一語不發。啊,就是這樣,我想著,這就是大家看到怪物時該有的反應。再次打破沉默的是小松哥哥,他似乎因為畫面太過荒謬而笑了出來:「喂,開玩笑的吧這隻貓,這是貓嗎?」
然後是唐松的聲音:「哼……看來確實存在的啊…變種──」
「──閉嘴。」我說道。
「哇呃,牠在撒嬌耶,該不會真的是一松哥哥養的吧……?」
我還沒回答,輕松哥哥立刻說了:「不可能吧,一松再怎麼孤僻,也不會去養一隻這樣的東西才對。」
「…………你說『東西』,是什麼意思…?」
「欸?啊,我沒有特別的意……」
「牠才不是『東西』。」我咬緊牙根地說。然而說出口的瞬間就後悔了,我居然在沒有承認阿嘴是我的寵物的情況下開始為牠辯護。空氣似乎凝結了,我必須說些話讓氣氛緩和一些才行,但腦海中卻一片空白。那隻磨蹭我褲管的貓,此時抬起那張沒有眼睛與鼻子的臉「看」著我。在我想出該說什麼之前,小松哥哥用他宅在家裡時一貫慵懶的語調出聲了:
「不是啊一松,你反應也太大了……長成那樣的生物,任誰看到都會嚇到的吧,我說啊牠真的是貓嗎?看起來跟你很親的樣子。」
不對……什麼叫『牠真的是貓嗎』……又是這種說話方式。不是貓的話,難道是怪物嗎?啊,是的,牠就是怪物沒錯,自從看了牠吃人的手臂,我就是這麼在心裡稱呼牠的。怪物。但是我這麼稱呼,並非認為牠是可怕,而是近乎自我安慰的掙扎,說服自己牠是隻怪物的話,好像就能逃避照顧牠的責任了,好像就能合理化牠一口接一口啃食人肉的模樣了。我說牠不是貓,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但小松哥哥……他說阿嘴不是貓,只是很單純地認為牠是怪物。那種可怕嚇人的怪物。我知道的,他總是那個樣子,仗著自己是長男就說什麼都輕鬆寫意,做什麼都帶點英雄主義,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話刺傷了誰,話說回來,他似乎也沒在意過我受了什麼傷害。
怎麼能如此討厭呢?當時心裡重複著這個問句、重複著厭惡與懷疑的我,就這麼瞪了自家的長男一眼。他有點驚訝地挑起眉毛,輕聲問:「幹嘛?」
那瞬間我想上前揪住他的衣領──多麼放肆的行為──然而阿嘴卻代替我跳上前,筆直地朝小松哥哥衝過去,伴隨著正常貓咪不該發出的嘶吼聲。像野獸一樣。在場所有人包括我,都被那個聲音嚇著了,做出反應之前,我看到小松哥哥摔在地上,他的手臂紅了一大塊,我眨了幾下眼,再看更清楚些,暗紅色的部分閃著液體的光澤,血從肌肉組織中汩汩滲出。一旁的阿嘴口中叼著連著皮被撕下來的一塊血肉,和一些上衣的布料。
「小松哥哥!」唐松和椴松同時發出驚叫。
輕松哥哥立刻衝上前抓起小松哥哥的手,「必須趕快止血……這隻貓怎麼回事?啊不對、繃帶在哪裡?」
我不知道當時的我愣在原地做什麼,估計是被嚇得動彈不得了吧。咬著那塊血肉的阿嘴徘徊在大家的身後,不知怎的我的眼睛完全跟不上牠,進行攻擊行為的貓科動物是這麼來無影去無蹤的嗎?當我還在害怕和驚慌的時候,牠再次衝向我的哥哥們。幾乎是立刻,輕松哥哥的慘叫傳進我的耳裡。
「住手……不要…阿嘴!快住手!」
於是我終於這麼喊了。
那一刻,阿嘴像被關上開關一樣,馬上退回我的身邊,像極了個被訓斥並且知錯的小孩,低著頭又開始舔起我的褲管。我沒有正視他們傷口的膽量,然而連用眼角餘光,也無法忽視那兩片反射著恐怖光澤的血紅。
「很聽你的話嘛……連名字都取了呢……。」
就是這個時候,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我被自己的大哥以憤怒至極的眼神瞪視許久,然後他說了些話,就算受了重傷依然是輕鬆寫意的語調。我甚至能一字不差地重複一次他所說的話:「喂,這『貓』是你養的話,不負責把牠趕出去嗎?」
我不知道他在說到「貓」的時候明顯加重語氣是什麼用意。
他叫我把阿嘴趕出去,於是我照做了。而我,因為沒有臉繼續與他們一起待在客廳,也跟在自己的貓後面、懦弱地逃走了。
逃出家門後我一路上經過了哪裡,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我發狂似地低頭快步走,見彎就轉,阿嘴一邊發出細緻的貓叫一邊跟在我身後,每聽到一次牠的叫聲,我就想起牠攻擊哥哥們時那恐怖的粗吼,每一次想起,我就在快走中腿軟一次。最後我轉過身,看著牠,說:「怪物。」牠聽了不以為意,又輕輕跳了過來,用柔軟的耳朵蹭我。「怪物……!」我大喊,在空無一人的狹窄巷子裡,我的聲音一次次回響。
牠抬起頭,對我咧嘴而笑。人一般的微笑。
我甚至不知道牠露出那種表情是出於善意還是惡意。
在這些回憶的每一個橋段,我只要一想起,就會後悔自己沒有丟掉這隻怪物,我一再錯過做出正確決定的機會,吞食人手的時候,攻擊哥哥們的時候,對我笑的時候,還有遭遇接下來的地獄的時候,無論何時,我都維持自己最沒用、最膽小的樣子,毫無作為。
我曾經希望紙類回收日能快點來,把代表牠的回憶的紙箱丟掉,然後一切都能步入常軌,我和哥哥們、弟弟們能再次一同在客廳廝混,到那時候我會表現出不同的樣子,我保證,我不會再面無表情,淨說些感覺總像又討厭了什麼事、討厭了誰的話,我會記取教訓……。
然而多麼希望,都沒有會實現的感覺。將紙箱丟棄後,牠的屍體還是存在。生活儼然已經無可救藥,就像搭上沿著分岔的鐵軌駛離的列車一樣,再也不會回來了,在牢籠一般的這個城市中,沒有任何事會改變。
今天這個家,理所當然也沒有十四松存在。
他是否也不會回來了呢?
不會回來了吧。
只要我感到一絲不快,就能立刻發現並努力逗我開心的十四松,他的慌張其實也很好查覺的,那白癡一樣的笑容在一秒之內產生的微妙變化,我沒有一次看漏,雖然他馬上會變回原本的十四松,繼續扮演一個替我帶來快樂的弟弟。他總是賣力地逗我笑,就好像我的態度沒造成他任何困擾。
那天,他搖搖晃晃走遠的時候也帶著那種白癡笑容吧。
那樣的地獄,全都是我自業自得。
沒記錯的話,就是在那個落日近水的黃昏吧。因為害怕小松哥哥而逃出家門的我沿著街道一個勁地走,最後來到了連路燈都沒有的小巷弄,對自己的貓咪喊了怪物,一喊再喊,雖然那頭怪物不斷綻放笑容。就是那個黃昏。
天很快就暗了下來,我與怪物的形影全都消失在無人經過的小巷中,我無法沿著原先的路走回去,因為就連我也不知道自己曾在哪些路口、往哪個方向轉過彎。我感到自己正被這個令人厭惡的城市漸漸吞噬。此時,忽然有個人影從我左前方的牆上跳下來,「找到一松哥哥了──!」那個人大喊,像是要對全世界宣告似的。
「十四松?」
「我在賣菜的阿姨那邊聞到一松哥哥和阿嘴的味道,所以就過來囉!」十四松一身泥土,在我面前跳來跳去,「一松哥哥和阿嘴在一起呢!終於不生牠的氣了嗎?太好了,不過,一松哥哥也被嚇了一跳對吧?阿嘴變得好大一隻呢!」
「十……」
「今天我也很努力的、幫阿嘴找了食物喔!是因為變胖了嗎?牠的食量也變大很多──」
「十四松。」
「…怎麼了?一松哥哥。」十四松歪著頭安靜下來。
「你平常到底都餵牠吃了什麼東西……」
「欸?都是些大街上就找得到的東西喔!你看,今天找到了這些……」接著十四松開始一件一件地把自己藏在口袋裡和衣服裡的東西掏出來,每掉下一個東西,他就說出那個物件的名字:「死掉的老鼠,嗯……蔬菜、可樂的寶特瓶……磚塊、看起來像有人遺失的手機、理髮店收集的頭髮……還有──一松哥哥,你怎麼了?」
「…………你在想什麼……」
「想什麼?嗯?」
「──你為什麼總是那麼愉快?……你知道…你知道今天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嗎?就因為你把牠養成了怪物……。」
「什麼,怪物?你說阿嘴嗎?咦?」
我看見了,十四松察覺到我的臉色而驚慌了起來,雖然只有一秒而已。接著他開始說些「我不覺得阿嘴是怪物喔」之類的話──已經於事無補了。如果別把牠撿回來就好了,別決定養牠就好了,別帶牠到河堤就好了,別讓十四松餵牠就好了……我甚至不曉得該從哪個環節開始後悔。我再也沒有臉回去那個家了,因為小松哥哥和輕松哥哥絕不會原諒我,跟他們流的血比起來,一再因誰無心的話語而擅自心生疙瘩的我,根本沒有資格自稱受傷。我用手摀著嘴,努力思考卻想不到任何能挽救現況的方法,腦袋變得一片空白,忽然間我聽到十四松在我身後大喊:「咦?一松哥哥,你要去哪裡?」我才發現我已經走出小巷,大步大步地走,漫無目的。
十四松抱起怪物貓緊跟在我身後,不屈不撓地一問再問:「要去哪裡?去哪裡?」他聽起來十分緊張。
要去哪裡?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
每一步都由衝動驅使的我轉眼間來到了一棟黑漆漆的大樓。我喘著氣停下腳步,看到建築物外圍環繞著生鏽的鐵樓梯,想也沒想就爬上樓梯。
「一松哥哥要去哪裡……啊,上樓梯了、上樓梯……。」十四松跟著我走上來,口中不斷碎唸,一路唸到我走到鐵樓梯的尾巴。迎接我的是一整排公寓走廊,我走過一戶戶人家,但每扇門的門牌上都沒有掛名字,一眼望去,也沒有任何一戶亮著燈,看起來我們來到了棟沒人住的破爛公寓。最後我在走道上停了下來,雙手抓著對成人身高來說過低鐵欄杆,把身體向外撐。
這樣死掉就好了。
死掉就什麼事都不需要面對了。死了也沒什麼不好,反正是每天都在想的事嘛,乾脆就今天實行吧。
這麼想的我早已經無可就藥了。十四松卻不這麼認為。他像是忽然意識到我的想法,立刻從背後抱住我的身體,用他的怪力將我拖離那道低矮的欄杆,他嘴裡喊著:「一松哥哥呃、哥哥要來玩摔角嗎?很好玩的,就跟平常一樣!」
「不對……放手、沒有一件事像平常一樣……。」
「一樣的!我無論何時都一樣喜歡一松哥哥喔,阿嘴也是!所以──」
我用手肘狠狠撞擊了他的腹部,並抓住他的衣服:「你夠了沒有?為什麼總是要裝出迷迷糊糊的樣子?為什麼又要提這隻貓?牠啊,除了怪物什麼也不是,和我一樣,是這個城市沒人會接受的存在,是死了對大家都好的存在,我不在乎這種怪物喜不喜歡我,懂了沒?懂了你就回去……回家去。」說完我使勁推了十四松一把,讓他向後踉蹌了好幾步,那張越來越慌張的笑容看著我:「這是什麼…意思?一松哥哥也要一起回家……」
「你不明白嗎?我不想再看到你了。還有算我求你,把那個假到不行的笑收起來,我最痛恨你老是那麼開心的模樣。」
我把『痛恨』這兩個字說得非常用力,然後我朝十四松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他是我心愛的弟弟,但我竟然希望他消失。那一刻,我親眼捕捉到那隻白色的怪物從我身邊跳向我的弟弟,一邊發出嚎叫一邊咬住了他衣服的帽子,將他的身體向外拖的瞬間。
「十四…」
連同那隻怪物龐大的咬力,重心不穩的十四松掉出了欄杆外。
「哎?」他短而急促的音節傳入我的耳裡。
隨即而來的是重物摔在地上發出的巨響。
我撕扯嗓子大喊十四松的名字,抓住搖搖欲墜的鐵欄杆往下看,一片噴灑而出的血泊中躺著弟弟的身體。
如果是噩夢的話,快點醒……想著,我一再大喊他的名字,一邊沿著鐵樓梯向下跑,每一步都跨過兩三階,一生中我從未如此盡全力奔跑過,一次次跨出步伐的同時我的視線變得一片模糊,嘶吼而出的他的名字全變成毫無意義的哭嚎。
十四松。十四松。十四松。不可以死。我在心不斷裡默念。直到我從離地一兩公尺的樓梯直接向下跳、重重摔在地上的那一刻,眼淚依然還沒停止。
我跪在地上粗魯地擦了下眼淚,一轉頭,卻看到十四松輕微駝著背,在血泊中努力穩住搖晃的身體。
一瞬間我還真以為他沒事,心想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但我馬上注意到從他的頭部不斷噴出的鮮血,像個小型瀑布一樣形成一片水簾,遮蓋了他的半邊臉,接著我看到他的其中一個膝關節,竟然正往全然不合理的方向呈現反折的狀態。
我想站起來,但雙腿完全使不上力,只能跪在原地叫他。平常被我喊名字絕對會像隻狗開開心心跑到我身邊的十四松完全沒有反應,他用被那雙摔壞的腳支撐著身體,踏著踉蹌的步伐,搖搖晃晃地離我遠去,然後我聽見了,他嚎啕的哭聲。「一松哥哥再也不想看到我了……他說再也不想看到我了……啊……。」
我克服嚴重的腳軟站起身,朝十四松的方向追去,但無論跑得如何賣力,緩慢踏出搖晃步伐的十四松仍不斷與我拉開距離,髒兮兮的黃色背影越來越遠,哭聲也越來越小。空間感似乎被扭曲了,我與他彷彿在不同世界各自移動。一步一步的奔跑間我幾乎快把內臟吐了出來,然而最後,十四松依然消失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越是深入回想,不敢面對的場景就會愈加清晰。沒記錯的話──我不會記錯的──那個黃昏,就是在模糊不清的視線與我的吶喊中結束的。
自此以後我又多了一件事能夠後悔。
種種詭異情節發生後我又十分戲劇化地在床上驚醒,彷彿沒有路燈的暗巷、廢棄公寓和流血的十四松都只是參與噩夢的臨時演員,不是真的。但我馬上就明白不是那麼一回事。那一天,大家從早討論到晚的,不是別人,正是前一個晚上就失蹤的十四松。
我的弟弟再也沒出現在這個家。這就是現實的證據。
大家開始猜測他是否離家出走、或者去冒險、或者從某個只有十四松才能找到的奇怪洞穴掉到異世界裡了,小松哥哥擺出偵探的模樣說這很有可能,「因為他是十四松嘛!」他說。
就是沒有人猜他死了。
我也不想說服自己他死了,因為那時從血泊慢慢站起來的十四松,他的哭聲是如此真實,就算他是從距離地面十幾層樓的高度摔下來,就算他的血幾乎像是噴泉一樣衝出破裂的傷口……我不想說服自己他死了。
十四松就這麼消失了,而就在大家七嘴八舌討論起來的那天,也就是我嘗試自殺的隔天,後院出現了一具巨貓屍體。母親的尖叫聲引來了鄰居,鄰居又引來了人群,就這麼一傳十十傳百,一天都還沒過完,幾乎整個鎮的人們都想來看松野家的巨貓屍體。
貓大概有一張雙人床那麼大,臉上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和鬍鬚,只有一張大嘴──像人一樣的大嘴。倒在後院的牠似乎是吃太多東西了,所以呈現肚破腸流的狀態。從那個巨大的肚子流洩出來的,是幾名穿著制服的中學生、只剩上半節的路燈、花草樹幹、一台小型腳踏車,和各種屬於這個城市的物品。
即使是那樣的怪物,當我看著牠的屍體,眼淚還是完全停不下來。
我早就發現了,關於阿嘴的所有異相。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忘掉了,跟阿嘴的相會,已經久到想不起來了。
我從沒對自己的人生抱多大期望,所以那一天,當我在便利店買完東西一走出自動門就遇上勒索錢財的傢伙,我也沒有大驚小怪,反正我的運氣始終這麼差。我一如往常逆來順受,很乾脆地把錢包和剛買的飲料都給了他們。但是回家的路上啊,不曉得哪根筋不對,不小心就那樣哭了出來,一開始眼淚只稍微模糊了視線,但最後居然演變成淘淘洪水,想起來還真丟臉。無法控制情緒的我只好逃到堆垃圾的巷子中,偷偷用衣服擦乾眼淚。
那隻怪貓不曉得什麼時候默默蹲在我的身後,當我好不容易哭完轉過身,被嚇了好大一跳。
我被嚇到的理由有兩個,一是這隻白貓詭異的長相,二是映在牠身後的,千真萬確是人的影子。
之後連續好幾天,當我去到那條巷子時總會刻意尋找牠的蹤影。牠似乎無法融入貓群,所以只能安靜地蹲在一旁,然而只要一發現我來了,牠便會走過舔舔我的褲管。在路燈的照耀下,我很確定自己沒有看錯,當牠撒嬌的地磨蹭我的時候,那詭異的人形影子常常雙手插腰站著三七步,有時候會開始抽菸,抽完菸,會帶上口罩。
那是唯獨我才有的不健康習慣。因為我喜歡香菸餘味在口罩內徘徊的感覺。
某個決定性的夜晚,當我準備從巷子回家的時候,我一邊走邊吹起小小聲的口哨,引著牠一同到了家裡。
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把牠當作貓咪看待。
對於我喜歡的事物一概接受,對於我討厭的事物也跟著討厭,牠始終是這樣的怪物,那天他一口咬掉中學生的手臂的時候,我就察覺到了,在牠津津有味的模樣背後,那個由日光燈照射而出的影子──那個躲在怪物背後的我──確實懦弱地抱頭哭著。
我嚇得把自己關在廁所裡將近三小時,模仿那個影子蹲在地上,並做出雙手拉扯頭髮的動作,想著,已經這麼嚴重了嗎,真的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嗎?把自己痛恨或厭惡的情感具象化,原來已經到了能傷害他人的程度了嗎?
我以為我只是普通厭世罷了,只是單純容易感到煩躁罷了。如果只是這樣的話,或許所有災難都不會發生了。
無論是敏感到不願容忍哥哥們的無心話語的我,還是嫉妒著比自己還堅強並快樂的弟弟的我,都是最差勁的人渣。所有痛恨、厭惡的情感,沒有一次是謊話,名為阿嘴的怪物沒有一次誤會我。
牠當然不會誤會我,正確說起來,牠就是我吧。
在我嘗試自殺的隔天,牠也以近似自殺的進食方式逼死了自己,肚裡的東西全是存在於我所憎恨的這個城市的物品。看著牠的屍體我嚎啕大哭了起來,因為不管怎麼想,我才是最該被吃掉的人啊。
小松哥哥沒再生氣,那天他只是捏著鼻子抱怨屍體散發出的臭味,然後對我笑了下,伸手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像安撫一隻受驚的貓咪──叫我自己收拾阿嘴的屍體。「因為這隻貓是你養的,沒錯吧?」說完,他給了我一個『安啦』的表情,似乎篤定這是最好的做法。
時至今日已經過了三天。屍體沒有腐爛也沒有變得更臭,彷彿不管經過了多漫長的時間,它只在等待我的觸碰。
然而我還是一樣怯懦,窩在客廳的角落,提不勇氣走向後院,也提不起勇氣追究十四松是死是活。
十四松。他哭著離開的背影,每天每夜,我都在夢境中重覆觀看一次。有時候,我會夢到自己坐在廢棄公寓的頂樓邊緣,而十四松坐在對棟的頂樓與我相望,他綻放著無異於平常的笑容說道:「一松哥哥,你跳的話,我也會跟你一起跳下去的喔!」那副模樣,比起威脅,更像在向我保證他不會讓我孤單一人走向死亡。
他理所當然能如此任性,因為他是十四松。
但我卻殺死他了嗎?
我讓他孤單走向死亡了嗎?
不、不是的……。
「一松,你怎麼了?臉色很差耶。」原本坐在窗邊專心看書的輕松哥哥抬起頭來,輕聲問了我。
「啊,不,我很好……。」
我把頭壓低不敢看他,餘光瞥見他對我溫柔一笑,「嗯,你說好就好吧。」他說,然後又把視線放回書本上。有那麼一瞬間,我想反悔告訴他,我其實一點也不好。只有一瞬間。
我一點也不好,因為我其實無比害怕星期天的到來。如此消極等待的同時,其實我心裡是明白的,就算我把紙箱丟棄,絕對也沒辦法把這些頻頻浮現的回憶逐出腦海。繼續待在這個家只讓我每一天都羞愧不已,哥哥們的傷、十四松的失蹤和詭異怪物的屍體,全都像魔鬼一樣指責並嘲笑著我,而我,對於能夠輕意厭惡最親密的家人的自己,除了無以復加的絕望,已經沒有其他感受。
我把手伸進口袋,用力抓緊裡頭的小紙條許久,這麼做能給我一點勇氣。
今天晚上,等大家都入睡以後,我就會把紙條放在桌上,離開這個家。辜負了自己與家人所期待的微薄的愛,這樣的我,早就沒有資格繼續待在這個地方。
***
[後記/廢話]再重申一遍,這個故事並沒有看上去那麼恐怖… 我相信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