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站漫遊 Blue Wander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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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任務失敗了,而且已經無可挽救。
從松野家到平常貓群聚集的那條巷子,走路不用花上十分鐘,以我的體型每一步可以跨出比人類長好幾倍的距離,所以五分鐘就到了。巷子很窄,我必須側著身才能走進去。在路燈微弱照射下,我看到幾隻貓在一包包圾垃袋的夾縫中睡覺,另外有些貓遊走在牆上,跳上跳下地玩著某種神經質的遊戲,我走過去,蹲在與牠們有些距離的暗處。沒有任何一隻貓注意到我。
這是第三天了,徘迴於松野家與貓群之間的生活。不管在哪一個地方我都如同隱形。
在一切還沒以失敗告終的時候,我從不會自己在街上走,因為一松總是抱著我,有時他除了抱著我,還會拿外套把我蓋起來,以免被其他人看見。我是真的長得很奇怪,這點我還是知道的。認真說起來我並不是貓,雖然我能看、能聞,但我並沒有眼睛和鼻子,我的臉上只有一張酷似人類的嘴。老實說我從沒搞清楚自己從何而來,自某天發現自己身處於那條飄洋腐敗食物香氣的巷口起,我就沒被貓群接受過。因為我不屬於那裡吧。
會理睬我只有一松,他時不時會來到這條巷子,目的就是來看我跟其他貓咪,每當他出現在巷口的路燈下,有的貓咪會直接跳向他,在他的撫摸下發出舒服的叫聲,像「喵──」這樣,這種聲音我學了好久才學起來。
我原本的叫聲比一般貓叫來得粗糙又巨大許多,是種酷似老虎或獅子的聲音,彷彿我的天賦即是攻擊與掠食──事實上也是如此。
雖然一松似乎很受不了我原本的叫聲。
松野一松是我的主人,以前是,現在我不確定。如今他已經進入足不出戶的第三天,連眼神也不再朝我看來。他深信松野家後院的那具屍體是我死去的證明,他深信著、並且被壟罩在我死亡的陰影中。
今天的他臉上依然沒有笑容。
今天的他依然雙手抱膝,整日待在同一個位置,若非必要絕不會起身活動。由此可見我完全失敗了。
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的我,打從誕生的第一天起就明白自己身負重任。當我在小巷子跟貓群待在一起,我能感到自己是牠們的一部份,而牠們也是我。貓群的想法能如水流一般湧進我的腦海,最後形成我自己的意願。
最一開始的那天晚上,我看見了,蹲在成堆的垃圾前、摀著自己半邊臉大哭的一松。他哭得像世界將要就此毀滅,而那是我來到世界的第一天。身為貓咪的牠們從沒真正為任何事難過,卻僅因一個人類的眼淚感到心痛。
伴隨著堆疊到極致的心痛,我就這麼誕生了。我不敢自稱為貓,因為我充其量只是牠們想保護一松的心情罷了。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消滅所有一松討厭的事物,因為不論是貓群還是我,都再也不想看到他哭了。
忘記是一松第幾次來巷子看貓的時候,他輕輕摸了依偎在他褲腳邊的我一下,然後整個人蹲了下來,把手掌貼上我的背,順著毛的方向輕柔地撫摸我。
好舒服。我是說,我沒想過我能被如此溫柔對待,貓群創造了我,但牠們並不曉得該拿我怎麼辦,而一松是在這個討厭的世界裡,第一個正視我並且善待我的存在。
他摸了我,然後自言自語似地呢喃:「要怎麼做你才會跟我回去呢。」他並不是真的在問我,或許他也沒想過我能聽懂,但無論如何,我就是聽懂了,那一瞬間我明白自己的歸屬是他的身邊,而不是這條臭味四溢的小巷。隨後他吹起了口哨,溫柔而性感的口哨,在那個聲音的引導下,就算我當時沒有聽懂他說的任何一個字,肯定也會出於本能跟在他的身後吧。
然後有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我真心認為自己的歸屬就是那個小小的儲藏室,跟成堆的報紙與舊衣服一起。
那是個美麗的幻想,現在已經不可能實現了。
現在的我,就算獨自走進松野家,那個儲藏室對我來說也太狹小了,而且,也沒有任何人看得見我,就連一松也是。
我大可以直接走進一松所待的空間,大喇喇地在其他五個長得跟他很像的人面前晃來晃去,也不會有人看見我,不會有人圍著我沉默,或交頭接耳,或指者我的臉問:「這是貓嗎?」。因為我已經死了,屍體還原封不動被保留在後院,沒有任何人處理。
我搞不懂是哪裡出了錯。我沒有讓一松開心起來,即便我們在一起那麼長一段時間,他最後仍然用厭惡的眼光看我,就像看待所有他討厭的人一樣。
我搞不懂。
到頭來哪裡都不是我的歸屬,松野家沒有人看得見我,在這條巷子我也沒辦法被任何一隻貓注意到。
然而,我還是每天一次又一次在小巷子與松野家之間來回,因為我不知道除了這兩個地方,自己還與這個世界有什麼聯繫。既然我已經失敗的話,那一切早該結束了不是嗎?那我為什麼沒有真的死去呢?在這一次次的來回當中,我多希望我能替自己找到解答。
時間來到貓群也漸漸安靜下來的時候了,整個城市進入了沉睡,只剩下我與那盞路燈是清醒的。死後,休息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因為我已經脫離那個會感到疲累的身體,如鬼魂一般。原來當一隻鬼是這麼痛苦的事。
我站到巷口的路燈底下,從那裡,能看到從我破裂的肚子流出的液體在街上形成明顯的痕跡,那是我從松野家走過來時遺留在路上的。我順著液體的痕跡在街上緩慢行走,經過拉下鐵門的雜貨店後,會來到店門外堆滿舊紙箱的果菜攤,這時候要向左轉,左轉之後,會來到玩具店和DVD出租店,距離松野家就不遠了。
轉過最後一個路口的時候,我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松野家的後院傳來,聽起來像人發出的聲音。一般來說,這種時間不該有人醒著才對。我沿著牆壁小心翼翼地靠近,看見在我的屍體旁有個人影站在那裡。
我再走近了點,然後被嚇了一跳,因為站在那裡的人原來是我的主人,是一松。
他穿著居家的紫色連帽上衣,乍看之下就跟平常沒什麼不同,但他換上了布鞋,而不是拖鞋,而且他背著一個塞得滿滿的背包,看起來像要遠行。這種時間他要上哪去呢?我走到他的身旁蹲下,而他一如往常沒有看見我,只是將眼神黏著在我的屍體上,眼淚一滴接著一滴落下,一聲不響地。他似乎正努力忍住聲音,但哽咽的哭聲依然不斷從他的口中流瀉而出。
為什麼要哭呢?
為什麼要用憐惜的眼神看那些被我吃掉的中學生?他討厭那些人的不是嗎?那時在河堤上,全心全意地想著殺死那些人的不是他自己嗎?明明是死了也無所謂的人,為什麼要看著他們的屍體掉眼淚呢?況且他們也不在那裡了,就像我一樣、像松野十四松一樣,死去的瞬間就掉入沒有人看得見的世界裡遊蕩了。明明是這樣的。他討厭的東西,我只是想要全部消滅掉而已,但是為什麼到了這種時候,他的臉上依然沒有笑容呢?
我好像越來越搞不懂他了。
他舉起手臂用衣服擦乾眼淚,沒等呼吸回歸順暢就往街道的方向前進,越過前院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稍微遲疑了下,而後才重新邁開步伐。這一步似乎花了他很大的決心與力氣。而我想也沒想就跟了上去,如同記憶中的那個夜晚我跟隨他的口哨,全然出自本能。
我看著他規律隨腳步起伏的背影,想起了那個黃昏。那一天從松野家逃出來後,他也是以這種速度走著,對身後的我不理不睬。
那天我走在後頭高度只到他的腰際,現在的我早已超越他的身高。
是因為這樣嗎?他的身影看起來好薄弱。
我們以平和的步調經過一盞又一盞路燈,在光亮下現形,進入黑暗後又隱身,我僅是腦袋空空地走著。三天以來,我在每一趟來回於松野家與貓群的路程中,總是用心注意街道的景象與味道,並記住該轉彎的位置,深怕自己走錯任何一步,就會從此迷失。然而此時跟在他的身後,目的地變得一點也不重要。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跟著他。
我很久沒有懷念那段被他抱在懷裡行走的日子了,現在卻又想起。
貼近他的身體,就好像能融化在溫暖之中。他不會知道那段時日,待在儲藏室的時候我總是無法順利輕易入眠,只有被他抱著、只有當我跟著他的步伐一同上下震動,那規律的頻率才能讓我入睡。他不會知道他的懷抱是多麼安全的搖籃。
我懷疑是因為現在正直最寒冷的時節,才讓我變得如此念舊。
念舊是沒用的。因為不論回憶多麼無與倫比,都無法戰勝現在。
突然間一松無預警地停了下來,我差點撞上他。
我迅速回過神並四處張望了下,發現自己我們身在距離松野家不到兩個街口的果菜攤。他漫無目的地走了半天,最後還是繞回自己熟悉的道路了嗎。總之他停下來了,而且以一種複雜的眼光望著店門口,帶點困惑和遲疑。
啊,我知道的喔。每一天來來回回太多次,我已經十分麻木了,但真要回想的話,我還是能記起來的。我不認識果菜攤的老奶奶,但是我討厭她,因為一松也討厭她。老奶奶總是一臉仁慈,每一天都對經過店門前的行人問好,就算沒有走進她的店裡也一樣。我被一松抱在懷裡經過了這裡很多次,所以我知道。那天她對一松說了早安,又接著說:怎麼每一天都這麼沒精神呀?工作找到了沒呀?都二十幾歲了,不要整天鬼混比較好唷。
我很討厭她……因為那時候我看到了,一松低下頭想藏起來不被任何人看到的表情。他受夠了那套人類就是要盡人類的本分的說法,但每當被這麼提醒,他總會自慚形穢。
那天晚上,我在無數條大街上橫衝直撞,以近乎自毀的方式進食,毫不停歇地朝自己的肚裡塞東西,要把一松討厭的事物全部消滅根本不可能做到,所以我看到什麼就攻擊什麼,經過果菜攤的時候店已經打烊,我找不到那個可惡的老奶奶,於是便把遮蔽店面的防水布幕、她停靠在店門前的腳踏車,和周圍種植的花草全都狼吞虎嚥地吞了。
真要回想的話,我還是能記起來的。只是我不常這麼做。
在果菜攤前停下腳步的一松注視著原本老奶奶擺放腳踏車的位置,就這麼看了許久,一言不發。那個位置到現在還空在那裡,沒有被任何東西填補。
我繞到他的面前,欣賞那張百年如一日的冰冷臉龐,幾乎沒有任何起伏,但是微乎其微地、皺起了眉頭。當時我吞食得多麼賣力,一心只想要看到他的笑容,然而到最後所有努力都徒勞無功,甚至適得其反。回想起來,我跟一松在一起的每一刻,都不斷被提醒這個事實。
然後一松像是回過神來一樣,又轉過身朝原本前進的方向繼續走,一瞬間世界彷彿又恢復了轉動,我趕緊跟上他。遠遠的有輛汽車從與我們垂直的馬路盡頭開過來,刺眼的車燈在夜晚中照亮了我們,並把我們的影子清楚地映在人行道的內側:一個人類身後跟著一隻怪物。那輛汽車在開到我們這條路的時候轉了彎,就此駛遠了。
過沒多久,我們來到了河堤,這是我除了垃圾巷和松野家以外最熟悉的地方,只是以往我來到這裡的時候,都是藍天白雲的早上。深夜的河堤由上往下俯瞰,整條河都是黑色,周圍的雜草一叢一叢,不知怎的看起來危機四伏。
然而一松沒有任何停頓就走下通往河岸的石階梯,那一瞬間我真擔心他會跳河自盡,還好他沒有,只是沿著河岸走走停停。忽然他彎下身子,抓起一顆石頭往河面丟,噗通一聲就沉入水裡──我曾看過別人玩過這個遊戲,如果丟得成功,石頭應該可以在水面上連續跳好幾下。對於下沉的石頭一松沒有任何留戀或不服,彷彿早就知道自己會失敗。
接著他在一叢亂得可怕的雜草前停下。他把背包從背上卸下來,隨手往空地一甩,然後從口袋拿出香菸和打火機,在一片黑暗中點亮了火光。一吸一吐之間,我逐漸被他的白煙圍繞,味道有些嗆鼻。
他一向習慣在睡前抽一根菸,似乎不這麼做的話,就無法冷靜下來。
所以我猜他想睡在這裡。真奇怪,他不回家嗎?這裡又黑又荒涼,除了眼前的一條河以外什麼也沒有。
困惑的同時,我聽見一陣微小細碎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似乎是有人在說話。我站到陸地的邊緣四處張望,沒有看見人影,但聲音仍不斷傳進我的耳朵。
我回頭看了看一松,他還叼著那根菸。
他應該等等就要睡了,不論他要睡在哪裡,應該都不會距離這裡太遠才對。如此想著,我慢慢朝聲音傳來的方向靠近,聽起來,是有人在河堤上交談。這裡已經離市區很遠了,生長在河堤邊的雜草不曾被清理過,從我的方向看去,視線幾乎被完全遮蔽,但還是能發現在雜草與雜草之間狹小的縫隙中,有兩個身穿白衣的人站在那裡。
我馬上就認出來了,他們是三天前我吃掉的中學生。低頭的那個一頭金髮,在長袖的白色襯衫底下,我知道他的手臂只剩上半截;另一個人則帶著眼鏡,雙手插在口袋裡,歪歪斜斜地站著。我就蹲在他們下方的河岸邊,雜草太高,他們沒注意到我,然而從這個位置,我能隱約聽見他們的對話內容。
「………而且,死掉的隔天,我就在路上遇到春名了。」
「春名?」
「他跟他爸媽和姐姐、全家走在一起。你知道他姐吧?上次我們去他家的時候一直端餅乾進房間的那個。」
「我知道。」
「嗯。」
「等一下,你該不會要說他的家人全都看得見他吧。」
「不然我還有什麼好說?」
「但是……這不可能。」
「是可能的,老兄,那是我親眼看見的。我喊他的名字他也沒反應,好像沒聽見一樣。而且你知道怎樣嗎?我經過他們的時候,還聽見他媽叫他以後別再離家出走。」
「什麼意思?」
「老天,你不懂嗎?他媽媽以為他那天只是離家出走!」
「這不是事實。」
「現在已經無關事實如何了,久山,事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去了,而他家人根本不知道他曾經死過,還以為是離家出走那種可笑的遊戲。你要說事實,事實就是他回去了,只剩下我們還待在這個沒人看得見的要命世界。」
「……那早川跟松本呢……?」
「松本我不知道,不過昨天我晃去學校裡──你知道,反正也沒事做,又不用睡覺──看見早川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鐘響後還跟大家一起打掃教室。」
「怎麼會……。」
「所以我猜,松本一定也成功回去了。」
「………。」
「既然他們能回去,就代表一定有方法可以讓其他人看見我們,只是我們還沒找到而已,所以啊久山…久山?喂,你在哭嗎?……哭什麼啊……。」
金髮的那個轉過身去哭了起來,所以對話就此中斷了,戴眼鏡的看起來有點尷尬,低下頭踢著地上的小石子,時不時又抬頭看看自己的朋友,似乎不曉得該怎麼安慰。
我折回一松所在的位置,看見他把裝在背包裡的薄外套全都拿出來,一件一件鋪在雜亂的草叢上,安頓好後他吐了一口長長的氣,輕輕坐上去並放空了好一陣子,才躺平身子。他似乎有點受不了自己的『床』,但也無可奈何。
中學生的對話不斷在我的腦海中重復播放,我其實不太懂他們意思,自殺那天,我在馬路邊看見群聚吸菸的中學生時,立刻就認出是他們──我們第一次照面可不是太愉快,不管是對我來說,還是對一松來說──於是我張大嘴巴吞了他們,總共五個人,全都該死了才對,他們的屍體不也從我的肚子裡流出來了嗎?可是,剛才戴眼鏡的那個是什麼意思?他說「回去」,難道是指活過來嗎?
我不清楚被胃液包裹的人類到底會變成怎樣,膨脹嗎?還是被腐蝕呢?我曾經吞下肚的那些屍體,在我腹部破裂的時候是以黏著成塊的姿態流出的,三天下來那些被液體包覆的屍體變得越來越小,我以為這是正常現象,我以為死去的生命本來就該以某種形式被這個世界削減,但在此同時,認真思考的話就會發現怪異之處。因為,我自己的屍體沒有腐爛,也沒有發臭。我並沒有被削減掉。
如果已死的生命真的能復活,那屍體會變成怎樣呢?
儘管我想時時刻刻守著一松,不過他已經蜷縮著身子睡著了,待在他身邊的隱形的我什麼也做不到,就算他發生危險也是。說起來,我根本沒辦法守護他。
我很好奇那些中學生的屍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抱著去去就回的想法,我從一松身邊離開了,順著過來的時候所走的路,我經過了那段漫長、黑暗又雜草叢生的河岸,再爬上用石頭做成的階梯。跳上河堤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空蕩蕩的公園,公園的外部被馬路包圍,再往外看,就是一整片人造的城市了。
進入街道後,我發現自己身處在一條寬敞的馬路,左側是一個社區入口,右側是無數拉下鐵捲門的店家。以前,這裡總是我在一松懷裡醒過來的時候,因為每到這裡十四松總會開始「到了!要到了!」地吵,想不被他吵醒也難。
我拖著龐大的身軀走在社區的那一側,經過一棵棵被整齊修剪的行道樹,然後來到了第一個街角,我不假思索向左拐了彎,正巧看見一隻野貓追著老鼠跑過我面前,隨即又消失在路邊停靠的車子底下。那是我沒看過的貓。牠顯然跟垃圾巷的貓咪們是不同群的,又或許牠根本不屬於任何一群,這城市裡多得是這種貓。
我沿著街道不斷往裡頭走。我確信這是往松野家前進的大方向,但周遭的景象卻越來越陌生,腦中僅存的印象正隨著我的每一步漸漸消逝。我懷疑自己在錯誤的地方轉了彎,但事實是我就只轉過那一個彎,我不會在那裡出錯的。或許更有可能的是我在行走的過程中錯過了該轉彎的地點。但是哪裡呢?
我一邊走一邊努力回想,但陌生的道路並沒有變得熟悉,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複製陌生。我停下來,試著折返回去,看看有沒有哪個街角是我有印象的。我就這麼走過了兩三個街區,耳中不知怎的響起了嗡嗡聲,乍聽之下離我很遠,但音量卻越來越大。感覺很怪。又過了幾秒,那嗡嗡聲已經在我的耳裡轉變成某種類似喊叫的聲音,佔據了我所有聽覺。那聲音聽起來十足熟悉。好像是……好像是……
就在音量到達最大值的時候,我整個身體在強大的衝擊下飛了起來──只有一秒左右──然後重重摔在地上。
「欸──?怎麼了?怎麼了?」
與我相撞的那個人迅速站起身來左右張望,好像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我在地上翻過身子的時候,他才注意到我這個龐然巨物。
「哇!這是什麼?」他大叫,「長得真像阿嘴!但也太大了吧!」
我沒想到會再這種地方撞見十四松。
回到四腳著地的姿勢後,我對他發出低沉的吼聲。他看了我幾秒後,欣喜若狂地衝過來抱住我。「真的是阿嘴──!」他再次大叫,開心全都寫在臉上,「阿嘴……!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你的肚子怎麼、哇──那是腸子嗎?都要流出來了!啊、黏到我的衣服上了!」
我又發出一聲低吼,但他沒有把我放開,反而興致勃勃學我發出一樣的吼聲,然後滔滔不絕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裡?阿嘴,你的肚子被車子輾到了嗎?不、不行……要快點看醫生才行。你怎麼會自己跑出來呢?肚子餓嗎?一松哥哥都沒有餵你嗎?啊不,要先找獸醫才對,啊不對──!半夜根本沒有獸醫……」
他就這樣獨自陷入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恐慌當中,我想告訴他我其實也死了,他可以這樣抱住我就是證據,這代表我們待在同一個世界。我想告訴他,但我不會說人話,所以只能保持沉默。頓時間他也跟我一起安靜了下來,用那雙大眼注視我良久,似乎終於發現事有蹊翹。
下一秒他放開了我,一連退後了好幾步。
「咦──────?」
我在地面站穩,抿嘴看著他。
「阿、阿嘴你也死了嗎?咦──────?」
我對他點點頭。他馬上用雙手捧住我的頭,搭配一個前所未見的認真表情:「為什麼?怎麼會這樣?什麼時候死掉的?果然是被車子輾到了嗎?哇啊啊……一定很痛,很痛吧?」他一臉悲傷地說著,好像我的疼痛就是他的疼痛。我真的無法理解,他為什麼要這個樣子?他自己的血都流滿整張臉了啊,頭上都破了一個大洞了啊,從那個洞裡甚至可以看見他的腦袋跟血肉攪在一起,還有,他那雙腳實在反折得可怕,如果我不認識這個人,早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會被嚇跑了。
我不確定那一瞬間究竟是誰比較痛,是腹部爆裂的我呢?還是從十幾層樓的高度衝擊地面的他呢?而且,把他推向死亡的就是我。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一副真心為我難過的樣子。
事實上你很痛恨我吧,松野十四松。
「你死掉的話……一松哥哥現在一定很寂寞……。」
說完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低頭開始做些意義不明的事,一下把自己過長的袖子甩來甩去,一下又試圖把自己的腳扳回原本的方向。我們都一言不發,就這麼靜默了好一陣子。我猜想他心裡在想什麼,在替一松難過嗎?還是替我難過?不可能吧。那個笑容曾經被一松指責『假到不行』,他卻仍將之掛在臉上。真是奇怪,他沒想過要改變嗎?換作是我被一松指責,我肯定再也不笑了。我想著,一邊注視著他的臉,過沒幾秒他也回看了我一眼,下一個剎那,他從地面高高跳了起來。
「碰──!」他大喊。
我立刻拱起背。
「我們來比賽吧,阿嘴!看誰先跑到這條路的盡頭!」
我還沒搞懂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已經瞬間消失在我眼前。我立刻朝他跑走的方向望去,明明才沒過幾秒,他的身影就小到快要看不見了,不敢相信那雙壞掉的腿竟然可以讓他跑那麼快。他一邊跑一邊發出喊叫,隨著距離越來越遠,那喊叫在我耳裡逐漸變成平板的嗡嗡聲。
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應該要跟上去嗎?還是就這樣拋下他呢?說起來,剛才他到底在想什麼?
我追了上去,雖然我並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在哪裡。
[後記/廢話]有看到錯字拜託告訴我(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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