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斯頓曾在日記裡寫:「自由就是擁有說出二加二等於四的自由。」
這句話的弱點是,二加二等於四,是建立在「你知道二加二等於四」的前提上,如果前提被摧毀,也就是你不知道二加二等於多少了,那這句話就一點意義、一點象徵性也沒有。
溫斯頓預設了一個太好的世界。他認為一切已經夠糟了,實際上他把一切都想得太好。他認為自己、以至所有大洋國民,都僅僅是「被蒙在鼓裡,活在一個與真相無緣的世界」,而他只是「一直都在編造謊言」。在這個思維裡,事物的界線是清晰可見的,真實就是真實,捏造就是捏造──在黨的謊言之外,有真實存在。
但是,錯了。所謂自由即奴役的「自由」,並不是溫斯頓所想的「說出二加二等於四」那種,單純到像是兒戲的東西。因為,真實與謊言並非獨立存在:謊言就是真實。謊言之外沒有真實。謊言之外是更多的、無數的與真實同義的謊言。當一個人看著四根手指,覺得自己看見了五根,因而說出「二加二等於五」之後,他的真實就永永遠遠地被置換了。
如果一個人的自由是說出二加二等於四的自由,那麼當他失去了二加二等於四的認知,世界上就再也沒有自由這個東西。自由從此被殲滅,取而代之是另一種全新的自由,也就是「自由即奴役」裡的自由。它的意思是:黨保障你思考的自由,但你所能想到的每一件事,都是黨教給你的。你再怎麼自由地去想,也只有奴隸的思考能力。
想像兩群人,一群在戒嚴下每一天都感到自由被剝奪,另一群自動自發地對政府說:我們想要戒嚴,請實施戒嚴吧!溫斯頓的自由是前者,自由即奴役的自由則是後者。一個限制你思想的政府不是最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一個鼓勵你思考,告訴你,你大可以順從自己的意思沒有關係喔,同時將你弱化成無法思考的白痴的政府。你沒有想法,或者,你的想法就是黨的想法,哪一個都無所謂,因為每一句自由的發言都在請求奴役:是你的自由完成了你的被奴役。
三句黨的標語,就屬「自由即奴役」最嚴重。思考語順不難發現標語的前者多是方針,後者則是目標,「戰爭即和平」與「無知即力量」頂多顯示出黨為達成美好的目標,採取了邪惡的手段。這個邪惡感覺像別無他法只好這麼做。但藉由「自由即奴役」,黨的真面目完全展露了:他們的目標就是要奴役你。如歐布萊恩所說:「我們才不是為了你們好才統治你們!我們一點也不在乎你們的福祉,我們就是想要權力。權力的目的就是權力!」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一九八四花了這麼多篇幅在描述自由即奴役的概念。這是最難解,也最別具意義的一句。
沒有偽善也沒有藉口,黨直接了當地承認自己在行惡。就因為有這樣的自覺,他們能超越納粹與共產黨,設計出一套沒有任何人能突破的天羅地網來操控人民,絲毫沒有一絲抱歉。一旦政府進化到此地步,國家也就回天乏術了。
Elma